差役們暴喝着闖入,不顧衆人甚至大多未曾穿齊整衣服,揪起一個瘦的胸前十幾根肋骨都數的清的黑瘦的男人,不由分說的拽起他兩條柴火棒一樣的胳膊就往外面拉。
“軍爺!”被兩個衙役架着拖出去隻有腳尖地的人扭着脖子求道,“我是丹陽府人,我是良民啊!軍爺!……”
衙役啐他一聲,“啊呸!他娘的,老子管你哪裡人,沒籍冊的統統是賤民!拉下去!”
差役的謾罵聲呼喝聲混着衆人哀求聲甚至哭喊聲響成一片,火把高高的火焰燃燒,噼裡啪啦地爆出火花,在被映的橘紅的牆上投下長長的混亂的影子,像是猙獰淩亂的觸手。
盧羽上前一步攔住差役,怕的腿腳打顫,仍梗起脖子道,“你們還有沒有王法!我是青州應試舉人!我要見你們知府!我要上京,到宣德廣場請願!狀告你們……”
衙役一把把盧羽推倒在地,罵道,“去你奶奶的,窮酸儒一個,還跟老子講王法?滾滾滾!”
“書呆子。”于英扶他一把,掐腰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懂不懂!真是……書呆子!你有籍冊,他們不會為難你,快走吧。”
盧羽眼睛一閉,卻不由分說把名證拍在于英手裡,“我的給你!”
于英大眼一瞪,“不要!憑什麼你的給我?!”
盧羽卻道,“就憑你是女的!憑你救了我一命,我還你!憑我……”喜歡你。
但這三個字他沒說出口,他把于英一推,大喊,“喂!她有籍冊!”
“耍老子呢!”差役罵罵咧咧,掃了一眼喝道,“湊得什麼熱鬧,别妨礙公務,滾!”
月亮悄然被輕雲遮蔽,蒼穹暗淡,陰陰沉沉的天氣,隻有星星點點的幾粒星光。
衙役們舉着火把,火把紅彤彤的火光連起。中間圍着大囚車,像極了加高了的鄉下給城裡屠戶送生豬的大車籠子。
一大群人像雞仔一樣擠成一團,八月的夜風不冷,卻有不少人在瑟瑟發抖。
差役呼喝着,鞭子狠狠一甩,啪得打在外圍人身上,頓時皮開肉綻,連連痛呼,衆人眼光一斜,紛紛縮頭,噤若寒蟬。
……
半個月的時間在提心吊膽渾渾噩噩中度過,在大驿店裡一起被抓來的人裡已經陸陸續續病死了三四個。
半個月後,林妍站在半山坡上,望着對面蔥茏的青山間隐約可見的來回穿梭勞作的人群,腳下踩着的是略發着焦炭一樣的黑色的土地,身側是新栽的樹苗,不必說,她已知道身在何處——九霄宮。
在京城翻雲覆雨久了,平心而論,林妍在楚奕的羽翼下,并不曾吃過貧賤百姓的苦。
以至于她忘了,窮苦百姓在這哀鴻遍野的世道有多艱難。
烨彩山上,有興建的九霄行宮。五年前一場縱火,興建了十年的九霄宮付之一炬,林妍在清平山的山頭目睹了那一場連綿的大火。而如今,她被抓來了充做苦役,重建九霄宮。
一行苦役拖沓着步子,垂頭走在焦黑的山間小道上。兩個差役呼喝着,時不時甩上一鞭子。
對面山上吆喝的調子有力的沉重,每個聲調都泣着血汗。
擡眼望去,對面山峰上已初現連綿雄偉的殿宇樓閣。金燦燦的琉璃瓦在藍天綠山間烨烨生輝,氣勢如虹。山後溪流彙成一道蜿蜒小河,鋪着五彩琉璃,晶瑩閃耀,盤桓在山腰,綠樹掩映,像銀白的絲帶搭在墨發披散的少女肩頭一般美麗。
這樣的美麗行宮,是王公貴族消暑地,是數萬民夫的埋骨場。
烨彩山三座主峰,第一主峰上九霄宮舊址被焚,已是一片焦土。重建的九霄宮在第三主峰,與第二主峰隔了條數十丈寬、百丈餘深的大峽谷。
林妍所在這一隊,要運送木石。這個隊伍有旁人羨慕不已的好處,天亮上工,天黑睡覺;也有旁人甯願沒日沒夜趕工也不願來的缺點——太容易死人。
民夫們要背着裝滿從第二主峰采到的石頭、琉璃、木材的筐子從臨時搭起的吊橋走過,運到第三主峰上。
傳說,每天摔死的苦役,有幾十個,墜入深谷,屍骨無存;
傳說,每個運石的苦役,都活不過兩個月。
有監工站在橋頭,甩着鞭子呼喝:“磨蹭什麼!背上你們的筐子,都聽好啦,從左邊橋上過去,裝好東西,從右邊回來!腳踩穩,手抓鐵索,大膽往前走!那害怕的,腿軟的,最容易摔死!停着不走的,後邊的給他推下去,别礙着後面的人!……”
前面衣衫褴褛的人一個個耷拉着頭,慢吞吞走上吊橋,林妍這才有機會一窺吊橋全貌。
所謂吊橋,不過是在架在峽谷兩端的四條鐵索上橫鋪上木闆,兩側各拉一道鐵索,當扶手護欄之用。整個橋身左右上下擺動,似一條不安分的大蛇,望而驚心。
對面山壁上結着光彩奪目的五彩琉璃,日光下亮閃閃的晃人眼睛。一層層薄薄的遊弋白霭,極為輕薄,卻遮住了向下探尋的視線。
林妍走在前頭,吊橋上下猛烈地起伏晃蕩,痕迹斑駁的木闆鋪的稀疏不均,低頭透過間隙,便見靜靜翻滾遊弋的雲霧,白茫茫的一片,恍惚間變幻出一具具慘白骷髅的模樣。
橫貫峽谷的冷風呼嘯着灌進領口,瞬間激起一層疙瘩。充作扶手的兩道鐵索也觸手冰涼,一路攀進心底,林妍狠狠打了個冷顫。
行至半途,突然聽見一聲尖銳的慘叫,林妍擡頭隻見五彩琉璃石飛散抛落,迷蒙的白霧間劃出一道道晶瑩絢麗的弧線。對面一道灰色的羸弱身影在雲霧間翻轉兩圈,即刻被翻滾的雲霧吞噬,慘呼聲也漸遠漸稀,散作一道冷冽的風,鋪面打在臉上,吹進心底。
林妍心底蓦然一涼。
接二連三的驚叫聲響起,竟是後面新到的苦役瞧見有人摔下去,驚恐下轉身就跑。兩步與後面呆愣住的苦役撞個滿懷,掙紮拉扯幾下越發不穩,兩人一同掉下橋去,跌進深谷……
但風波卻未結束,兩人的掙紮引得吊橋劇烈地甩動,如桀骜大蟒瘋狂甩動,瞬起一片驚呼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