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俨不承認自己早晨在吃陳岱的醋,畢竟人家是親兄弟。
但所有讓陳蟬重視的人,都叫他心裡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大約來自于陳蟬總是當他不存在,以至于眼前這位商山弟子說的話,目下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隻就着嗡嗡說話聲,在心裡天人交戰一番,并暗暗發誓,自己遲早要讨一個名份。
這般想着,他又有些惦念,不知陳蟬服軟了沒,又怕他氣壞自個,便不耐煩想要離開前廳。
船兒去請大夫,這麼大的事哪瞞得住,他把客人往座下一扔,便要借口回去。
溫世澹送完藥正準備出府,一見他似要發渾,趕緊上前勸阻,并将方才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地跟他說來,本意是想告訴他,陳蟬已無大礙,并順便同他一道見見商山學宮的人,哪知道吃藥歇下他那耳朵是一個字沒聽見,隻滿心都是:
陳蟬反應那麼大,竟突然嘔血,難道是被陳岱的死訊傷的?
一時三刻,更不是滋味。
至于那位學宮弟子,早察覺到崔俨的輕視,但想到此次前來的民生計較,隻得耐着性子勸說,此時驟然受了冷落,臉上也并不光彩,他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以手按劍,倒是有幾分劍拔弩張要宣戰的味道。
好在此間還有一位長袖善舞的軍師。
溫世澹人往這兒一落定,目光早在兩人之間逡巡過幾個來回,眼見對方挂了臉,立時熱熱烈烈地迎上去:“這位便是遊少俠?”商山學宮譽滿天下,不論是不是徒有虛名,至少他們眼下還需結交:“在下溫世澹,得聞學宮弟子……”
可惜今日禍不單行,話還沒說完,遠處又乍起尖銳的呼喊,船兒冒失地跑了進來。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
“他又作什麼怪,是要尋死還是要覓活?”
溫世澹剛說大夫來看過,崔俨擔心得脖子都快伸到門外,嘴裡卻還在說氣話。
船兒也顧不得尊卑,拉着他,急得是滿頭大汗:“将軍,這次是真要死了!”
溫世澹正預備在矮幾對面坐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崔俨已然踹翻跟前的桌子,風一般掠去,他隻能硬着頭皮對遊方雁招呼:“怠慢了少俠,府上出了些事故,招待不周,改日再叙,在下必定親自作陪!”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遊方雁不再多言,起身時朝着崔俨離開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垂花門後綠意綽綽,像是内院深處。
病來如山倒。
陳蟬這一暈,便昏迷數日,不僅人臉上死氣一片,連帶着庭前花樹都落空了枯枝,似在昭示即将到來的白事。
一連看了三個大夫,該用的藥該施的針全都用上,仍不見好,最後那位老先生,人已至耄耋,看慣世事的他被幾個下人擡着出門時,拉着崔俨的手說:“解鈴還須系鈴人,身體上的病,将軍以靈芝仙草入藥尚能救治,但心裡的病,全在他自己的意志。”
崔俨的心當場就涼了一半,若以陳蟬的意志,那豈非必死無疑!
他焦心得日夜不敢合眼,在陳蟬榻前,時而哄勸,時而怒罵,隻願他重新燃起生的鬥志,然而看着榻上的病人氣色一日不如一日,便是不信命也得信。
如此反複折騰了七日,獵鷹也熬成了驚弓之鳥,因而陳蟬一睜眼,崔俨便跟着醒來,盡管他腦袋尚不清醒,但手已經不自覺将人摟緊。
“你終于醒了?哪裡不舒服?皺眉作甚?頭疼還是頭暈?餓不餓?你鐵定是餓了,船兒——不對——大夫——大——”
陳蟬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他才适時松開。
屋子裡呼啦啦進來許多人,傳膳的,問診的,送藥的,跟打仗一樣熱鬧。
等崔俨端着小碗回到榻前,陳蟬已經翻身,背對着他蜷縮在錦被裡,像一隻可憐的小蝦。
崔俨當即是三魂七魄去了一半,輕伏在陳蟬身上,确認呼吸未停,懸着的心才安然落了回去,隻是瞧他這寡瘦的模樣,心裡刺痛,又隐隐壓着一分怒意
可人畢竟才醒過來,崔俨不想刺激他,把碗交給了船兒,說:“我就遠遠站着,你乖乖喝完藥,我就走。”
然而船兒端到手酸,也不見人轉過來,好好的一碗藥,漸漸沒了熱氣。
崔俨火冒三丈,左手抓過藥碗,右手便用力将他拽得翻身,随後捏着他下巴,居高臨下道:“别敬酒不吃吃罰酒!”
陳蟬閉眼不看他,他便冷笑一聲,猛灌一口,低頭吻在那雙柔軟的唇上,又在陳蟬下颔輕輕一捏,趁他嗆咳時趁虛而入,将藥渡入他的口中,并戀戀不舍地搜刮了一圈。
陳蟬瞪他,他卻隻看到蒙着霧氣的眼和發紅的眼眶,看得他心癢癢。
“是自己乖乖喝,還是……”
“把藥給我。”
“我來我來。”崔俨眉開眼笑,卻故意不給他碗,而是扶着陳蟬,讓他靠在自己懷裡,一勺一勺喂給他。
……能不能讓他一口氣喝完?這麼喝是要苦死他嗎?身邊這個家夥果然是懂得怎麼折磨人的。
陳蟬臉色更差,竟生出一點自棄,不想和他争論。
崔俨的眼睛就沒從陳蟬臉上挪開過,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劇烈反應:“這藥沒有效果?要不換一帖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