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俨沉默了一會,嗤笑道:“徐州的軍隊已經收緊到泗水南岸,堅壁清野,絕不出戰,你說我們被算計,那你們,你大哥又自以為算計到了誰,還不都是棋子。”
陳蟬的心忽然一沉。
思緒在刹那間被拉回兩年前的颍川,大哥和他解構朝中勢力後,在庭前梨樹下站了許久,久到梨花滿襟。
他問大哥在想什麼。
大哥就說,崔家因為南歸,死了太多人,根基遠不如在中原之時,否則怎麼可能輕易被小皇帝殺幹淨,但他們江南士族則不同。
可又有什麼不同呢?
“隻有苟且和滅門的差别。”陳岱說這話時的面容已經在時光裡模糊不清,陳蟬呢喃出聲,為自己的想法震驚,窗外秋風瑟瑟,拍打窗棂如拍心弦。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他知道自己其實也傾向崔家沒有謀反,如此看來,唯有利益鬥争永無止息。
崔俨望見他眼底的哀傷,展臂将之虛摟,又一觸即分:“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坑殺了兖州的降卒,但我非殺不可。”
“你知道兩萬人一天要吃多少石糧食,我沒法白白養着他們,也無法勸降,為自己留下隐患,更不可能放歸,叫他們重新集結,再來攻打我。曆史上殺降殺俘的也不隻我一人,白起曹操諸如是,他們殺的人不比我少,陳蟬,這就是戰争。”
陳蟬凝視着他。
那麼刺目,崔俨咬着牙想說的話以至于說不下去。
——自己隻是下令,給他們一個體面的痛快,但鄭家卻為了軍功,叫人掘墳挖屍,直接築成京觀,偏偏還叫陳蟬撞個正着。
但誰叫發起這場戰争的人是自己呢?可他起兵是為了報仇雪恨,難道死去的父母族人就白白死了嗎?
隔了許久,陳蟬手指從他手背上飛快滑過,明明語帶釋然,卻聽得人心裡陣陣鈍痛:“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恨自己在魯縣不該自作聰明,害死了他們。”
“我都說了……”崔俨抓着他的衣襟,陳蟬垂眸盯着鞋尖,眼神是如此倔強。
眼瞅着兩人又要鬧起來,溫世澹忙不疊推門而入,船兒跟在他身後,已經換來新的食物:“你們這樣,人家丫頭也不敢進來,唐突貴人也罷,就怕餓着陳家公子,船兒——”
船兒立刻打開食盒。
“這是按照江南的法子,新煮的小菜白粥。”
崔俨趁勢道:“你身邊沒個細心的,以後這丫頭便給你使喚,另外,你這院子着實冷清,我再點幾個人跑腿灑掃,如果你……”
陳蟬打斷他:“我不需要侍女,樓一呢?”
崔俨沉默以對,旁人更不敢吱聲。
“樓一,樓一——”
陳蟬這才反應過來,自打崔俨回府,自己一面都不曾見過他,想到瑕丘城破時,崔俨二話不說便砍了樓一一刀,心頓時揪起來,大聲呼喚,甚至要掀開被子下榻來。
崔俨一見他光着腳要往地上踩,大為惱火,想溫柔以待的心沒維持住一刻,立時扭住他胳膊,将他拎起來:“我說了,從現在開始,由她……”
“我問你樓一呢!!”陳蟬臉上湧起狠色:“如果他……”
“公子,我,我在這,這裡。”
門口忽然傳來斷斷續續的回應,樓一疾奔而來,滿頭大汗,連話都說不順暢,他一大好男兒,當初為救陳蟬,被崔俨砍傷右腳,崔俨帶走陳蟬,他則被扔在瑕丘看押,由于沒得到及時救治,落得個跛腳的下場。
後來陳蟬回到瑕丘,他也跟着進了刺史府,盡管那些給陳蟬看病的大夫,也一并給樓一療傷,但若是快走疾行,缺陷仍是明顯。
樓一想要進來,卻被門口護衛攔下,陳蟬立刻看向崔俨,崔俨心中酸澀,又在他目光飄過來時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怒意,陳蟬隻有在為這些不相幹的人盡心盡力時才會認真直視自己,陳岱也罷,這個僮奴又憑什麼得到他的青睐!
崔俨就要下令把人拖出去,一雙冰涼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讓他進來。”
崔俨拂開陳蟬的手,卻沒再做出令他不悅的舉動,隻在一旁,把玩着順手從枕側摸去的玉簪,冷眼看着這對主仆。
“公子,他們說你病了?眼下如何?前些日子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病得這麼嚴重?是不是他——”
樓一怒目圓睜,恨恨瞪着崔俨,崔俨在心裡冷嗤,自己不找他麻煩,他還敢給自己擺臉子:“看什麼!想給你主子出氣?你以為自己能殺得了我?”
話一出口,陳蟬立刻轉頭拉住樓一,将他擋在身後,但還是晚了一步,船兒尖叫一聲,崔俨手中的玉簪脫手,堪堪擦過樓一的鬓角:“你的手,手往哪裡放,老子還沒死,誰允許你又摸又摟的,真該連你的手一并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