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心心念念重逢,一萬個舍不得打它,忍将下來,不停手地撫摸它頭,又向三喜讨來肉幹,獎勵它。
畢竟,待會有硬仗要打,吃飽喝足才打得更漂亮。
待相思解得差不多,打眼從頭看到腳,衣襟至袖口,滾了一身的毛,薛柔顧不上收拾,手指冷眼旁觀的薛懷義發号施令:“貝貝,去咬他,下嘴狠一點,讓他多流點血,但别弄出人命來。”
烈犬終歸是烈犬,好鬥,宮中豢養,多有不便宜,難以肆意釋放烈性,眼下一得主人的允準,那雙棕銅色的眼珠子大放亢奮之光,解開鎖鍊的刹那,縱身一躍,對着薛懷義的褲腳拼死撕扯。
程勝吓得魂飛魄散,鬼哭狼嚎,但他越哭嚎,貝貝的鬥性越高漲,兩隻爪子爬上薛懷義的膝蓋,直立起來攻擊他。
“太子殿下,您倒是躲一躲啊!”
程勝直縱橫躲閃,薛懷義紋絲不動,襯得前者似個瘋子。
底下攻勢過猛,薛懷義有些力不能支,堪堪倒退半步,程勝心系東宮,抛下所有顧慮,揮起拂塵照着那血盆大口鞭打不休。
薛懷義從中阻擋,幹脆把胳膊送至貝貝嘴邊,由尖銳犬齒刺破衣裳,刺穿血肉。
須臾,一塊浸血衣料割離薛懷義,成為貝貝的戰利品,即時叼給薛柔讨賞。
薛柔睨一眼薛懷義的狼狽相,觀其小臂血淋淋的一截,存積許久的怨氣消解大半,有工夫問三喜時辰。
三喜答說近午時了,太後允許的空閑為時不多了。
她颔首,回頭命令貝貝将那髒東西吐了,接着說:“薛懷義,這次且先饒過你,你自己掂量着,切勿不識擡舉。”
那傷口猶如泉眼似的,汩汩淌落血水,染紅了腳下的地磚。
程勝驚恐萬狀,手忙腳亂欲止血,怎敵血沫子遍布整條胳膊,根本無從下手,惟好一把鼻涕一把淚哀求入定般的薛懷義,速回東宮包紮處理,就剩跪下磕頭了。
他傻子似的不動彈,随便血流成河,薛柔可不稀得理睬他,左右血流幹了,那也算他活該,叫上三喜貝貝,潇灑走人。
“别嚎叫了,我沒聾。”薛懷義很是涼薄道。
相較于肉|體的疼痛,耳畔環繞不絕的哭天喊地更令人心煩。
又是一個深夜,東宮書房的窗格一如既往散出點點暖光。
筆觸劃過紙面,沙沙作響——薛懷義又在作畫,仍是那張隐約泛黃的紙張,仍是那幅細膩的丹青。
丹青尚未着色,僅以素筆勾勒完全人臉,縱然黑白無色,那人物頗為傳神,這也便是程勝隻飛快一眼就認準其上何許人的因由。
持續一年半之久的素筆人像,終于這夜打磨完畢。
薛懷義擲筆,對着它深深端詳,一直深進骨子裡。
燈芯一跳,燭光暗了一層。
薛懷義理清頭緒,安放畫紙,鋪得平平的,不見一絲皺褶——該上色了。
案頭未準備彩墨,他也不覺妨礙,本來也沒打算用墨水點染它的色彩。
它已經夠冷漠的了,不能繼續使用沁着涼意的墨增色。
他的目光朝向裹得蠶蛹似的胳膊。
以血色勾勒,将溫熱帶給那片本應殷紅的唇,豈不完美還原了它曾附着在自己唇際的溫度。
他記得真切,那個血腥味的觸碰是溫的,比那兩瓣唇的主人的心暖和。
念既起,薛懷義迫不及待去親手賦予它屬于自己的溫度。
于是,他一層層一圈圈揭開紗布,使底下可怖的真容得見天光,使才粘上的裂口生生撕開,朱紅的、新鮮的血液,恢複它原有的生機,一瀉而下。
一套七支的上等畫筆,被他棄之不用,幹幹淨淨躺在筆山上。
它們的用途,為薛懷義的一招奇思妙想,加諸他的指尖——他蘸着血,指腹點于那缺失色彩的圓唇上,向左向右,仿佛真的在摩挲一個人的嘴巴。
當血迹将将污染錦袍之際,指際的血幹涸成血斑,薛懷義拿開手,垂睫觀瞻那朱紅一片,眉眼蘊笑。
是的,正是這樣,那天她的唇便是此态。
一個詭谲的念頭蕩漾開來:不知今日的血和那日的,嘗起來相不相同。
狂風大作,吼得院裡梧桐樹前傾後倒,梧桐枝葉細密,逆月映入窗台,在整潔的書案上投下一戳戳尖尖的影子,搖搖曳曳。
細碎的陰影下,薛懷義擎起畫紙,拿近臉前,口鼻盈着筆墨香并血腥氣。
随即,不惜“以身涉險”,輕輕銜住那點赤色。
苦澀之中撷絲絲鹹味,仿若塞了把鐵鏽到嘴裡咀嚼,與那天的不一樣,沒有甜,沒有溫度,隻有倒胃口的腥膻。
他的血是熱的,而拼湊到那張臉上的,從頭到尾都是涼的。
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