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眉目傳情,薛懷義盡收眼底,呼吸不自覺亂了。
王媖眼見他又頻繁向薛柔投以意味不明的眼色,也是好意,給他碟子裡擱一塊芙蓉糕。
太後隐約提過一嘴,他在吃食上忌諱多,點心之類的喜好,不過老生常談的兩樣:芙蓉糕和綠豆糕。
“殿下,吃些解解膩吧。”
看着碟子内燦黃可口的芙蓉糕,薛懷義思潮流轉,身臨七年前的一個黃昏。
羸弱的少年跪于冰湖上,寒風襲來,揚雪而起,飄飄灑灑如春日柳絮,朦胧了半邊暮色,可少年高昂的雙目,澄澈依舊,其間所淬之憤恨,比子夜水中倒映的月亮更清明。
薛柔悉數目睹,大覺受到了挑釁,挑眉道:“我母後的芙蓉糕好吃麼?看你一盤子全搜刮入肚,必然美味無比吧?”
她一腳踩上少年的膝蓋,狠狠踩踏。
少年在冰面跪了一個時辰,肚子裡空得可憐,而冷風一刻不停,無孔不入,直令他饑寒交迫,痛不欲生,堪堪彎折了脊背,迎風跌倒。
他有氣無力,掙紮兩下爬不起來,但那雙眼睛,仍然在替他聲張怨恨,直勾勾地瞪着薛柔。
“還敢瞪我?”盛怒之下,薛柔給他一記窩心腳,徹底将他強撐着的可憐兮兮的身子踢塌了,後背重重磕上冰層,“你怎麼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竟也敢大吃大嚼我所偏愛的東西,完事被我逮出來,還一再爆着兩個眼珠子瞪我!”
他痛并冷着,除卻微弱地喘氣,辦不到其他的。
他一直沒響動,薛柔也怕他真頂不住死了,先叫上三喜離開這是非之地,後命三喜領幾個嘴巴要緊、心眼子老實的人,把他弄回住處。
三喜順着話問:”要不要順道請個太醫看看?”
薛柔即刻反駁:“看什麼看,他那把賤骨頭硬着呢,沒那麼容易咽氣!”
後來,薛懷義一病不起,靠頓頓不落的湯藥吊了一個多月,總算撿回一條命來,病根子就此纏綿不去,每逢雨雪天,膝蓋疼痛難忍,嚴重點,走路都費勁。
這以後,他痛定思痛,決意忍辱負重,不管她出什麼花樣磋磨他,皆忍氣吞聲。
于是,他從逼迫自己吃她喜歡吃的食物開始。
她愛甜掉牙的口味,他天生反感甜食。
人說潛移默化,可他仍舊厭惡那股子粘牙齁嗓子的甜,乃至變本加厲,聞一聞氣味,止不住反胃。
壞處如上,好處則是,他的接受能力有了飛躍的提升,明明對那些食物作嘔不已,對她的種種侮辱恨到極緻,卻可面不改色地予取予求,哪怕笑吟吟地承受,亦不為難事。
例如現在,他欣然領受王瑛的善意,當着薛柔的面,含笑嚼碎她獨愛的芙蓉糕,吞入腹中。
她在看他,不再關注崔介,而是憎恨地看他。
她忽視了崔介,眼裡隻裝着他的臉。
恨果然比愛來得濃烈,來得長遠。
她惡劣地在他的記憶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那她也應長長久久地記得他,方才公平。
迎着薛柔尖銳的直視,薛懷義夾起第二塊芙蓉糕,遞入口裡。
薛柔垂于桌子底下的手,乍然被一個大得許多的、幹爽的手,握住了。
“阿柔,用膳須專心。”
是崔介,是他包住了她的手。
薛柔如鲠在喉,心忽然狂跳不休。
是她錯聽了嗎?
崔介喚她“阿柔”……
“來,”崔介将那碟子芙蓉糕置換到她面前,“你喜歡吃這個,多吃些。”
不錯,世間萬種美味,她偏愛一芙蓉糕,尤其是從薛懷義手中奪來的芙蓉糕,想必更加甘美。
“你怎知我的偏好?”
同他的寥寥幾面裡,她未曾提過這碼子事。
崔介吃吃一笑,未作答複,眼梢卻稍稍斜向薛懷義的方位。
太子與她的過節如何,他僅略窺其貌,更深的,無從得知,亦無意探究,但若一直為一盤芙蓉糕明争暗鬥,引得人人矚目,沒必要。
不妨由他出手,冒犯太子一回,讓一切回歸正軌。
反正太子對他有敵意不是一日兩日了,俗話說得好,虱子多了不怕癢,太子要覺過不去,且沖他一人就是,他甘願受着。
便是這區區一盤芙蓉糕,讓薛懷義不得不重新審視崔介。
她鐘情于他,他愛惜于她……
好一對神仙眷侶。
一個念頭迅速成型:
倘或有一日被橫刀奪愛,人人稱頌的正人君子,會不會因此瘋魔,堕入泥淖而不得翻身呢?
如此,她還會睜着一雙含情目,向那君子投以仰慕的目光麼?
有趣,實在有趣。
他已經迫不及待去看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