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家家戶戶早就已經熄燈,雲層遮住月亮,肉眼能看見的東西不多。
好在村裡的道路十年如一日沒有變化,時映秋循着記憶,迅速且安靜地往外面跑去。
怕被人發現,她沒有使用任何照明設備,繞的也都是盡量偏僻的路。
夜晚的山裡有狼,她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山寮,那是位于北山的一座無人居住的小屋,專門給趕不回去的行人建造的,專門用于夜晚躲避猛獸的臨時落腳點,她打算在哪裡熬一晚,天亮就走,最快能在中午之前抵達鎮子。
然後去長途汽車站,哪輛正好發車就上哪輛,她再也不要回來了。
出了村子,不用再害怕弄出動靜引起狗叫了,時映秋直接放開步子跑了起來。她身形瘦小,行動迅速,穿梭在夜幕中,宛如一朵雲的影子。
遠處傳來野狼的嚎叫,聲音像隔着厚重的霧氣般模糊,可身旁蟲鳴蛙叫卻格外清晰,在寂靜的夜裡,聽得人心慌意亂。
跑了十多分鐘,山寮漆黑的輪廓在遠處若隐若現,時映秋心裡一喜,加速跑過去。
就在即将踏入時,腳底的地面卻突然下陷,樹枝斷裂的清脆聲傳來,失重感措不及防襲來,下個瞬間,時映秋原地消失,落入了不知何時挖好的大坑裡。
她連一聲驚呼都沒能發出來,就重重砸厚厚的枯草落葉上,屁股沒什麼事,反倒是小腿碰了一個冰涼的硬物,咔哒一聲,皮肉被生生戳破撕裂的劇痛如潮水般像她襲來。
時映秋臉當場就白了,冷汗涔涔往外冒,尖銳的疼痛一個勁兒往心裡鑽,讓她像個蝦米一樣蜷縮起身子,恨不得立刻截肢,把小腿扔了。
好在理智還在,在尖叫出聲前她緊緊閉上嘴巴,嘴唇咬到發白,渾身克制不住地發抖,硬生生把尖叫和痛呼堵了回去。
——不能喊,附近有狼,會招來狼。
她強忍劇痛,顫抖着看向自己的腿,一個鐵質捕獸夾死死咬住小腿,鋒利的鐵齒深深嵌進肉裡,血不住地流出來,将整個小腿一片狼藉。
隻看了一眼她就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眼淚根本控制不住,胸膛劇烈起伏,直到脹麻感中和了一部分疼痛,她才緩過來一些。
時映秋明白,自己這是掉進捕獸的陷阱裡了。
......運氣好差。
她想從背包裡拿手機叫救護車,卻實在疼得沒有力氣,隻得先緩緩,但她的腦子卻在瘋狂複盤。
跑過來時,她确信自己并沒有因為看到山寮就放松警惕,所以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沒看到任何陷阱标記。山寮本是給人避難的地方,就算設陷阱也會做顯眼标識,可這個坑毫無标記,洞口還被樹枝落葉僞裝得和小路一模一樣。
好奇怪......
突然,時映秋意識到了什麼,她表情一變,擡頭朝上望,也就是這時候,回應她的猜測似的,一束手電筒的強光從洞口打了下來,刺得她地閉上眼,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這下不奇怪了,這個陷阱是為了抓捕她的。
“嘿!還真下貨了,你個小娘們兒果然不老實,真讓福海說對了!”熟悉且嘹亮到刺耳的男人聲音在洞口響起。
忍着眼睛被強光照射的酸痛,時映秋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隻看個又灰又白的人影,和一口标志性的大黃牙。
“跑啊,不是很能跑嗎?咋不跑了?”田大河一邊說着,一邊将手電筒光在她臉上晃來晃去,語氣輕蔑,姿态高高在上:“你二叔還說你金貴,哪裡金貴了,摔一跤都爬不起來,照我說,你們女人都一個樣,就是欠收拾!”
這時,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洞口很快圍了一圈人,無數道手電光直直刺向時映秋,将她的狼狽的模樣展露在衆人面前。
“抓到了?”
“這丫頭腿腳真快,虧得在這兒設了陷阱,再跑遠些進了山,可就抓不回來了。”
“老田也是倒黴,非要娶個大學生當媳婦,大學生心氣多高啊,換個人哪會跑?”
“什麼心氣高,就是書讀傻了!老時當年送她出去上學,就盼着大學生賺錢多,結果呢?要我說啊,還不如早點嫁人換彩禮,好歹能落些實惠。”
他們一言一語地說着話,仿佛時映秋不是個人,隻是個逃跑後又被抓回來的商品。
時映秋低着頭,臉埋進臂彎,指甲嵌進掌心,下唇幾乎被自己咬出血來。
盡管早就知道這個村子的風氣,也料想過被抓住的後果,但此時此刻,聽着這些人的話,時映秋還是感覺到了油然而生的憤怒,這股怒火自心底而生,灼燒着胸膛,甚至把疼痛都蓋過去了。
——她實在想不明白,這些看着她長大的人們,為什麼都理所當然把她當成了物品一樣在評頭論足。
她想沖上去質問,掐着他們的脖子問他們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往火坑裡推,想在他們的耳邊大聲嘶吼,跟他們說自己是個人格完整的人類,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人生,輪不到不到别人替她做主。
但她理智還在,理智告訴她,這些人說不通,如果冒然反抗,反而會招緻更糟糕的結果。
所以時映秋閉緊嘴巴,一言不發,漸漸地,人們說話的聲音變得模糊起來,像隔着一層薄膜,身體也開始發冷,這種感覺逐步擴大,片刻後,時映秋失去了意識。
......
時映秋是被疼醒的。
猛烈的痛覺下,身體比腦子先醒,她一個挺身屈膝,起到一半,又被一雙手強硬地按了回去。
“這可不興瞎動啊!”
“嘶......”時映秋徹底醒了。
“小秋醒啦,疼?吃止疼片不?”身邊的女人湊過來,看臉約莫四十多歲,眼睛有些傷了年紀的渾濁,笑得滿是慈愛,她将手伸到時映秋正上方,手上的皮膚皲裂黝黑,襯得手裡的藥片愈發雪白。
眼熟,想不起來名字,很确定是村裡人。
時映秋這輩子最不擅長的就是交際,但教養告訴她要講禮貌,喊熟人的時候最好加上對方名字,她沉默了足足兩三秒,實在想不起來,隻好幹巴巴地說:“......謝謝,我不吃。”
女人嘴角向下撇,一臉你不要裝我都看出來了的表情:“你腿上的肉都翻出來了,血糊淋拉的,還嘴硬不疼呢,快吃,吃完就不疼了!”說着,她把藥塞到時映秋手裡,拿過床頭的杯子就要喂水,一副一定要要讓她把藥吃下去的架勢。
時映秋歪過頭,水杯擦着她的臉過去,險些倒到床單上。
她打量四周,房子沒有頂棚,粗壯的木梁橫在頭頂,白膩子塗滿的牆似乎好幾年沒打掃了,挂滿了灰塵,連在一起像一條巨蟒蛻下來的皮,圍着房子挂了一圈,靠牆擺着一排櫃子,整齊地擺放着大大小小的藥盒。
奇怪得是,在正對面的兩個櫃子之間,放着一個半人高的圓柱形玻璃瓶,瓶子是透明的,裡面有一些類似膠水的透明狀東西,看起來很柔軟,卻牢牢挂在玻璃壁上,并不沉底,透出一種脫離引力的詭異感,時映秋不由多看了兩眼。
房間裡再剩下的,就是時映秋躺着的這張床了,床是鐵焊的,旁邊豎着個筆直的樹杈子,樹杈上方被修剪地十分整齊,幾個吊水瓶在上面挂着,其中一個插着針管,正在給她輸液。
原來是村裡的診所。
這些人生怕她跑了,連醫院都舍不得帶她去一個。
“哎呦呦,當心着點,這都是花錢買的藥,很貴的,别浪費了。”女人心疼地端着杯子。
“......嬸子,”時映秋小心翼翼選了個最不容易出錯的稱呼,轉移話題:“我的腿怎麼樣了?”
她其實更想問為什麼那麼多人抓她,還在陷阱裡放捕獸夾,她又不是猩猩,但得到無效回答的概率要大一些。
“就是很疼,沒啥大事,好像還得綁起來用高壓鍋蒸!”
時映秋陡然一驚:“......啊?”
“周嬸子你别亂說,什麼高壓鍋,是加壓包紮,”這時,一個穿白大褂,醫生模樣的中年男人從門口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一卷繃帶,他來到時映秋床前,查看她的腿:“好在沒傷到骨頭,年輕人體格子好恢複快,過不了幾天就活蹦亂跳了,我要給你纏繃帶了,你要是受不了,就聽你嫂子的,吃個止疼片。”
“嘶——”時映秋痛得直抽抽,埋怨地說:“我本來可以一直活蹦亂跳,為什麼要用夾子夾我。”
“哎呦!這事兒都怪大河!”周氏連忙說:“你可别埋怨你二叔啊,你二叔不是看你跑嘛,就想着吓唬吓唬你,讓大河找個沒勁兒不中用的夾子,誰知道他拿錯了,你是不知道你在坑裡暈過去的時候,福海他那個着急喲,那可真是,他親兒子傷着了,他都不一定有那模樣!”
“你也别怨大河,誰讓你想不開非得跑呢?他一老爺們兒,平時沒個女人照顧,粗心大意也正常,你要是因為這事兒不舒心,等你倆結婚了,你有的是功夫好好治他!”周氏說到最後,瞪眼豎眉,好像真的在和時映秋同仇敵忾似的。
時映秋疼得直咧嘴,還在疑惑時福海的媳婦兒為什麼和記憶中的對不上,聽見這話,煩躁感油然而生,話到嘴邊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我非得跟田大河嗎?”
周氏一愣,詫異地看向時映秋,皺起眉,滿臉不贊同:“你不會還想跑吧?!你這小妮子可别犯傻,你這次跑瘸了腿,下次指不定就少跟胳膊,這山裡還有狼,要是被狼撞見,你小命都得丢了......”
“好痛!”時映秋臉色發白,死死咬住下唇,蜷縮着躬起身子,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周氏連忙起身幫忙按住時映秋。
興許是時映秋模樣太慘,她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你爸媽沒得突然,我雖然是你的半道嫂子,那也是你娘家的嫂子,聽嫂子一句勸,咱大山裡的女人啊,生來挨炕頭,外面的花花綠綠不适合咱,收收心好好過日子,你爸媽在天上看着也開心。”
說話的功夫,醫生已經纏好了,時映秋閉着眼睛大口呼吸,一副累極了的樣子,任由周氏用手帕擦拭她額頭的汗。
“王醫生,小秋咋樣了?啥時候能好啊?”
“先回家養着,一天換一次藥,半個月不到就能走道了,不過你家這女娃子真厲害,我當醫生十幾年,還是頭一回碰到這麼能抗的,都疼得打擺子了也硬是沒吭一聲,換成别人,受這傷還不打麻藥,房頂都得給我嚎飛了。”
“那是!這可是俺們這破山溝子裡的大學生!獨一個!厲害着呢!,小秋啊,别睡了,來,我給你說,這是村裡新來的醫生,京市來的,大城市!專門來我們這下鄉的!要是沒有他,你這現在隻能在家躺着慢慢養呢!”
京市的......醫生?
時映秋睜開看向他,眼神微動。
王醫生回望過來,目光平淡,片刻後,他彎眼一笑,“聽周嬸子說你要嫁人了?挺好的,年紀大會疼人,到時候可要記得給我留幾塊喜糖啊,讓我也沾沾福氣。”
周氏連忙說:“一定一定,到時候給王醫生留個上桌,魚啊肉的管飽!”
時映秋垂下眼。
“行,那我們走了啊!小秋,起來我扶着你,咱回家!”
時映秋像個木偶,任由周氏擺弄,路過王醫生時,她悄悄伸出手,死死抓住了白色的衣角。
王醫生笑了笑,扯住衣服,衣角一寸一寸從時映秋纖細的指尖抽離。
他說:“嫁人了就是不是小孩子了,兩個人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重要,早點生個大胖小子,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就是就是!”周氏對發生的小插曲一無所知,樂呵呵地接話:“還是醫生文化高,可不就是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重要,人家城裡來的醫生都這麼說,小秋你可别再犯傻了啊......小秋你自己能上去三輪車不?我去前面給你壓着,不然鬥要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