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不擇言地罵完自己蠢,陳宿忽然覺得很好笑,他取消了手機上打車的訂單,把袋子放在地上,坐到她身邊的空位上。
他的腿很長,坐在花壇上,不像陳爾若那樣把腿懸空,膝蓋還微微屈起。
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開口。
“姐,你說,那天我喝醉了……那你記不記得,那天還發生過什麼。”
某些被她刻意抹去的記憶席卷重來。陳爾若下意識出聲阻止:“陳宿……”
她的語氣又恢複了熟悉的膽怯,因為緊張而發顫,試圖用退縮阻止他把話說下去。
她不想聽。
這些天,他們難得像正常姐弟那樣相處,出任務、吃飯、聊天,哪怕還會吵架、争執,也已經勝從前千萬好了。至少他們不再像陌生人那樣,連開口都要斟酌再三。
她不想再去回憶不堪的過往。
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盜鈴也罷。
都過去了。
“陳宿,我們、我們回家吧。”
見他沒有說話,她從花壇上跳下來,裝作沒聽到的樣子,伸手去拿那些袋子。
“啪”。
她的手腕被攥住。
陳爾若頓時僵住了。
“陪我聊聊吧。”陳宿松開她的手,平靜地說,“隻聽我說也好……我們不吵架。”
夜風輕柔,他們并肩坐在街頭的花壇上。
高樓大廈間的霓虹燈依舊耀眼,洶湧的車流在馬路中流淌,刺眼的車燈時不時閃過,落在視網膜,化成斑駁融化的光點。
“喝醉前,我記得我們大吵了一架。”
他說。
準确來說,不算吵架,是他單方面發脾氣。她低着頭,沉默不語。而他經曆過太多次争吵,不會再像個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學會了冷靜地诘問,步步緊逼。
現在想來,他們吵架的原因其實很幼稚。
為一件他早就習慣的事——她又遲到了。
處在青春期的少年人,心思總比較敏感,伴随着刺疼的生長痛,從膝蓋的骨頭縫裡,還有聽到嘲諷的耳朵裡。青春期的叛逆往往會讓老師父母頭疼,又不得不耐心對待。
隻是沒人去耐心對待他的青春期。
父母早早故去,他也沒有過真正的老師。
哨兵的身份讓他更多待在野外,沙漠、叢林、雪山、高原,每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他的學業不是枯燥的課程,而是殘忍的獵殺。
他學習剖開變異種的屍體,沿着肌肉骨骼,徒手扯出血淋淋的心髒。他學習包紮傷口,用燙過的刀柄按在腐爛的傷口,疼到痙攣也不能松開。他學習怎麼配合高高在上的同伴,哪怕他們嘲諷他沒有家世,能力低下。
後來,他拖着傷痕累累的精神體,不眠不休地做任務,慢慢把這些都學得很好。
直到沒人敢輕視他,也沒人敢嘲諷他。
升到高等級後,他有了休息的權利,每個月能留出至少四五天的自由活動時間。
但那時候,他們的關系已經降到了冰點。
讓他們冷戰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比如她明明剛在朋友圈發過和朋友的合照,卻要等很久才回他的消息。
又比如他跟她強調了,要去找學校見她一面,她哪怕有時間也要用各種理由推脫,好似他是什麼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終于,到了他十七歲生日那天。
作為姐姐,她不能再找任何借口,電話裡,她答應他會在五點前回家,給他慶生。
她說五點回來,他從三點就開始等待。
嫌等得無聊,他早早去廚房做了飯,做出來又後悔做得太早,等到吃的時候就涼了。
等待時,他告訴自己,不要對她送的禮物抱有太多期待。手機裡的信息删了又改,改了又删,輸了長長一段話,删到最後隻剩一句:“你到家了嗎?”
手機裡的消息沒人回複,電話沒人接聽。
客廳的門也沒人打開。
他坐在客廳,等了五個小時。
八點,外面開始下雨,打在玻璃上,淅淅瀝瀝。客廳的窗戶沒有關緊,雨順着縫隙飄進來,瓷磚地面濕了一片,他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眺望蒙蒙雨夜,站着等待。
等到九點,客廳的門被敲響。
打開門,她提着蛋糕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褲腳已經濕透了。擡手擦掉臉上的雨水,她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小心翼翼地解釋:“陳宿,抱歉,我中午有點頭疼,不小心睡過頭了……”
“……”
她忐忑地按住房門:“那個,蛋糕是我預定的,我挑了你最喜歡的口味……”
聽到她試圖糊弄過去的話,他突然想笑出聲。
可他沒有。
他退後一步,靜靜地看她走進屋子,又将門關上。在她再次開口前,他沒有說一句話。
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我們……”
“為什麼不接電話。”他問。
“我手機沒電了。”
聽到他的問題,她急忙把黑屏的手機拿出來,連按幾下開機鍵,證明給他看:“真的。”
“你沒想過借别人的手機給我發消息嗎。”
“對不起,我急着去拿蛋糕,我……”
“為什麼會睡過頭。”
“我太累了,我……”她結結巴巴,“我真的是不小心……”
他說:“你不會定鬧鐘,也不會提前把手機充上電,不會提前出發,更不會臨時借别人的手機告訴我,你可能晚點到家,是嗎?”
最後兩字他幾乎是用審問的語氣,冷漠至極。
“……”
她蒼白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解釋。
那一刻,他甯願她再解釋些什麼。
她還是沉默了。
一如既往。
堆積的怒火與失望在這一瞬間轟然爆發,他想死死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住,逼她隻能看着他,然後不顧一切地指責、發洩。
她卻先哭了。
可能因為他的表情太憤怒,也可能因為沒辦法再說謊。她低着頭,淚珠往下掉,砸在她胸前的衣服上,洇出幾滴深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