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月常駐的是四樓,那些個主顧近來好賭。榻月令人去修了新的賭坊,可那些人偏偏就喜歡在這裡賭。仿佛隻有這裡才能藏好他們。
榻月無奈,隻能立了些規矩。可往來四樓的都是什麼人?天潢貴胄,用得着她管麼?别以為清獻候撐腰就可以對着他們頤指氣使,就算是個半神也該有些分寸。
野種半神怎麼能跟皇親國戚作比較。
故此那些個規矩也是分場合的,清獻候在,那就聽,不在,就不聽。
但也有幾條規矩是沒人敢動的。
比如不要試圖招惹榻月。
這種規則怪談的存在必然是有一定依據的,這種層級的圈子是固定的,口口相傳下大家都知道。就算看不起這個商人,也得給清獻候幾分薄面。更重要的是,這家夥是個半神,保不齊把她惹毛了就會在某個晚上離奇死去。
然而有些遠道而來的富商巨賈,規矩聽過,卻未必遵守。畢竟這群人最喜歡在規則周圍試探。
榻月今日,就被那個金發卷毛碧眼的大家夥擋着了去路。
那人生得高大,榻月在他面前小小一個,卻也沒有因此失了風範。
“客官需要什麼?”榻月撐起笑臉,而她身後跟着的侍者則往前一步。
真要感謝東夏的服飾遮得嚴實,否則大胡子就要看到那侍者肌肉幾乎要爆出來。偏偏這個大胡子不長眼睛,不知道這裡的氣氛已經有些微妙的緊張了。
“聽說華清樓什麼都能辦?什麼都能買?”大胡子哼哧。
“您想要什麼,我們盡力去尋來。”榻月微微一笑。
“金銀珠寶,奇門秘法,都看膩了。倒是老闆娘的空難尋。”大胡子說着,就要去抓榻月的手。
榻月退後半步,身後的侍者手已經握在刀上了。
大胡子還是往前,他眼睛已經瞥到了侍者的異樣,但走南闖北的人,哪能這麼輕易就被吓住了。
劍弩拔張之際,一雙筷子飛來,定在他腳前三寸的位置。
“遠客至此,守規矩,方能長久為利,您覺得呢?”說話人正是剛才飛擲筷子的人。
榻月循聲望過去,愣住了。
那人長得與蘇舜欽有九分相似,隻是面部輪廓更為硬朗,眼神更加鋒利。分明是近乎一樣的臉,蘇舜欽就柔和得多,女孩子見到他就像蜜蜂見到花,一下子就被吸引過去了。但她們若是見到面前這個人,怕是不敢靠近,這人滿臉寫着生人勿近,腰間還别了短刀。
華清樓裡頭是不許帶刀的,進來都要排查,誰知道這人怎麼把刀帶了進來,還放在這麼顯眼的位置。
大胡子沒聽懂,他重金雇的“文化人”便趕緊湊過來給他翻譯:“他說,遠道而來的朋友,守着規矩,生意才做得長遠。”
大胡子聽完似乎是被激怒了,轉向那人的方向就要鬧事。
“客人,您喝醉了。”榻月對着那背影輕聲說着,大胡子忽然走路飄飄忽忽,仿佛真是喝醉了。
榻月垂眸下,旁人看不真切她的眼睛,自然也沒看到眼底金光一閃而過。緊接着榻月示意下,來了兩個人扶走了他。
而後走向方才出手的少俠:“多謝。”
那人也隻是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聽到了。
榻月也不便多言,這人不想多說,那就隻能另尋他法。
她可以等這條魚咬鈎,甚至現在立馬就可以讓他們去查這人的來曆。
總而言之,時間還多得是,這人是誰,所為何事,她等得起。
與此同時,蘇舜欽一身白衣,抱着五弦古琴坐在屏風後面,靜靜等待前面的混亂結束。
正當所有人回到位置繼續玩樂的時候,屏風後面傳來兩三聲清弦,周圍安靜了許多,緊接着後面傳來一段男聲清唱:
“山河萬裡,歸鴻不系,
哀兮歎兮,明月不照伊。”
聲音低沉婉轉,分明是男人的聲音,卻像是在唱怨婦詞。忽然有人從側邊看清了後面那人,驚呼一聲:“蘇卿!”
這下所有人立刻安靜下來了。蘇卿的曲兒難見,他成名之後,唱曲兒與否全憑心情,能不能碰到全靠緣分。曾經有人在二十四橋上聽過他的歌兒,據說還有人在揚州的山裡聽過。總而言之,算起來上次他在長安彈琴唱曲兒,已經有大半年了。
後邊古琴聲流出來,悠揚婉轉,如同石上清泉,松下清風,仿佛剛才的哀怨不複存在,隻剩下少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桑陌春方暖,桃花夾路開。
君騎青鬃馬,我執碧羅钗。”
而後琴聲一轉,幽怨無度:
“寒風落百花,長安遠信來。
征袍離别去,一别兩茫茫。
閣中誰人在,老婦不辨青白色
枯冢無人問,作魂離此尋夫骨,
我見高宅大院滿花紅,不記當年人。
我見尋仙問道去魑魅,不問惡鬼因
我求永堕無間不輪回,要君死無相。”
一曲唱畢,安靜已久的席間終于有了聲音,大夥都望着屏風後面,人影綽約。終于是千呼萬喚始出來。
蘇舜欽踏步而出。
一身月白襦衣,外罩輕羅薄錦,衣襟上繡了極淡的卷雲紋,近乎看不清。他的發隻挽了一半,用一支木簪随意束起,卻不淩亂。
他沒有畫妝,面色蒼白得像是病中初愈,分明是柔弱姿态懶散得如同遊雲。
他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笑意,卻像是遠處的風吹過來:“我聽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都是英雄,公子更是身手不凡,想來是英雄中的英雄。”
“英雄談不上,有人試圖破壞秩序,就要受到應有的懲罰。若是世間人人都随心所欲,豈不是亂套了麼?”那公子端坐,避開了蘇舜欽的目光。
“公子賜教了。”蘇舜欽說着,微微欠身,“既然惹事的人已經醉了,今夜的鬧劇也就結束了。那就祝您玩得開心。”
那公子也不說話,稍稍坐了一會兒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蘇舜欽則是陪着仰慕他的京中貴女喝酒,少女們圍在他身邊,像是蝴蝶圍着鮮花。光是看着,就惹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