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蘇舜欽此人,無論走到哪兒,都理應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榻月在五樓處理今日送來的密報,已然有些困了。外頭冷風灌進來,有人開了門,榻月擡頭,是楚石。
“查到了?”榻月望着他,也望着後頭那輪明月。
“那公子名為蘇舜臣,幼時寄養在揚州,十三歲回京,之後一直在稷下修行。如今是天機閣的首席。”楚石畢恭畢敬,在巨型的月亮之下竟然有些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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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天機閣。
蘇舜臣獨自穿過長廊,晚風從上頭灌下來,樹葉嘩啦啦響過一陣,水面就被落葉激起了漣漪。
風聲水聲之間,一點寒芒露出。蘇舜臣長劍出鞘,立斬那一點鋒芒。
是天絲。一種極細卻異常鋒利的絲線,據說能夠将人的骨頭都整齊切開。卻在碰到刀鋒的瞬間,如蛛絲一般飄落水中。
蘇舜臣已經認出了來人,收刀入鞘,繼續往前走。程明見他不理自己,跟在後面就追了上去。
已是戌時,不可喧鬧,程明識趣地沒有說話。直到兩人轉入屋子裡,程明趕緊壓到他跟前,巴巴地看着他。
蘇舜臣看了他一眼,歎氣道:“程止水。”
程明,字止水,取自“止水明鏡”,先生盼他冷靜自如,謀者靜氣。但似乎人越是缺什麼,越是把什麼寫在臉上,比如面前這個程止水就一點都不安靜。
程明自知無趣,從桌子上下去了,好生坐着。看似是垂頭認錯,不敢再看,實則偷摸擡起一隻眼睛,觀察蘇舜臣。
等蘇舜臣溫了酒,推到他面前,才擡起頭來:“你見到了嗎?是你要找那個人嗎?”
蘇舜臣握着手裡的白瓷酒杯,感受着剛剛溫過的酒,溫度從指腹傳過來,直到緩緩溫暖全身。
程明還在追問:“是嗎是嗎?”
蘇舜臣輕輕點頭,而後将杯中酒飲盡,又倒滿。
程明繼續追問:“他是誰啊?”
蘇舜臣凝眸看着他,程明犯怵,垂下頭不再問了。而後也飲盡了杯中酒,似乎是不勝酒力,擡頭的時候已經有些搖晃了。
“老大,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到。要麼是情人要麼是仇人,要麼曾經情深似海,要麼隔着血海深仇。你以前從不會大半夜回來喝酒的。”程明說着,又喝了一杯。
蘇舜臣很想告訴他,不是的,都不是,不是情人也不是仇人。
但程明已經睡下了。
蘇舜臣将他挪到這屋子後面的床上,又細心地給他擦了臉,才轉身離開。
回到自己屋子的時候,裡面點了燈。
蘇舜臣猶豫了片刻,這麼晚了,誰會來找他。又或者裡頭是個來殺他的人,會麼?來殺他的人會點着燈等他麼?一般的殺手不都是藏在夜裡,然後一點寒芒,取人性命。
他忽然意識到,是有人會點着燈來殺他的。若是蘇舜欽的話,也許恨不得在最是燈火輝煌的地方,穿着最盛大的服飾來殺自己。
念及此,蘇舜臣握緊了腰間的長劍,才推開門。
屏風前面的案上,祝守玄端坐其上。
蘇舜臣這才松開了劍。
祝守玄是天機閣目前的衡儀大宗伯,說白了就是話事人。那年他将蘇舜臣接走,此後十年,一直亦師亦父。
蘇舜臣見着他,卸了劍,與他對坐。
“方才見廊前燈明,就想着來等你。誰知等了挺久。”祝守玄沉聲說着,似乎隻是在陳述自己為什麼深夜出現在此罷了。
“止水也在等我,實在脫身不了,好在他酒量淺,喝了點就睡下了。”蘇舜臣輕聲道。
“今夜去看過了,是他麼?”祝守玄也不多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
蘇舜臣點頭:“一年前華清樓開業,他唱了一出《扶桑朝會》。此後行蹤不定,但他出現的地方,屢屢有命案。我看過那些屍體,都是一刀封喉,面上卻是笑着的,仿佛在美夢中被人一刀封喉。”
“他殺人的習慣還是沒改啊。”祝守玄感歎一句。
“是特地殺給我看的。留着這特征,告訴我他回來了。”蘇舜臣說着垂下眼睛,“他恨我。”
祝守玄搭上他的肩,但是安慰,卻是一言不發。
蘇舜臣繼續道:“有時候我在想,什麼才是天下大義呢?天機閣的人隻能管大的亂子,地方的半神管小亂。斬除大妖是為了大義,小妖便不是了麼?所謂道所謂義,其實沒有大小之分。擋在百姓前面,是我們的責任而已。”
“舜臣,發生什麼了?”祝守玄問。
“我查過,我離開淮州後兩年,淮州地方一起妖亂都沒有。我知道,是阿欽在守衛着淮州。他也曾是守護過天下大義的啊。”蘇舜臣越說聲音越輕。
“可是他還是被惡鬼纏上了,這不怪他,也不怪你。很多事不是誰的錯,真要算起來,隻能說是天命如此。”祝守玄安慰道。
蘇舜臣倒了一盞酒,飲下,自嘲道:“天命麼?天命要我匡扶天下,天命令他永堕無間。天命把我們放在命運的兩端,要我們刀劍相向。”
“你是天機閣的下一任大宗伯,以後還會有很多類似的事情。但是你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如果壓力太大了,就休息一段時間。”
蘇舜臣低着頭,眼睫垂下來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态,但隔着一尺案牍,祝守玄能感受到這個孩子身上的悲傷如潮水般洶湧。
“他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啊,他是因為我才變成……”蘇舜臣強忍着淚水,“惡鬼的啊。這是我放出來的惡鬼,我要親手去解決的啊。”
“你能有這樣的覺悟,我很高興。”祝守玄安慰道,“夜已深了,晚安。”
“晚安。”
窗外夜色漸深,屋子裡的燈在祝守玄離開後就熄滅了。
風更大了,即使在屋子裡,也能聽到外面樹葉嘩啦作響的聲音,蘇舜臣聽着風吹,過了一會兒雨也落了下來,砸在青石闆上噼啪作響。
蘇舜臣想着今夜的曲子,蘇舜欽是知道自己要來的,否則也不會唱這麼一支曲子。
表面上說的是一對佳人青梅竹馬,然後男的征兵走了,女的等了一輩子,直到變成鬼去找那個男的,才發現他在京城妻妾成群,于是女鬼向上蒼祈禱,用自己永堕無間換男的不得好死。
他知道蘇舜欽在怪他。他是那個被征信帶走的男人,而蘇舜欽是等到變成一堆枯骨的女人。蘇舜欽當年等到自己已經變成了惡鬼,才等來了哥哥,卻也不是來找他的,而是來殺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