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十七年,淮州。
養父在蘇舜臣離去之後,突然開始教蘇舜欽劍法,他是這麼說的:“若是他日有人欺負你,也好有點自保的本領。”
但蘇舜欽很快發覺,那不隻是“自保”的本領。養父教的劍法極其繁瑣,當他在月下舞劍,彷佛美人起舞。
可是養父說,這是一種名為“斬鬼”的劍法,因為魔種出現時,往往成群結隊。這劍法看似令人眼花缭亂,卻在實戰中大有益處。
這一點,蘇舜欽後來獨自除妖時感受到了。
那劍法缭亂,卻是每一劍都直擊要害,取人性命。
兩年裡,淮州沒有妖亂,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蘇舜欽。
某日黃昏,斜陽挂樹梢。
養父做好了飯,在院裡飲酒,而剛剛從廟裡回來的蘇舜欽坐在他對面。
等兩人吃完飯,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月亮還沒出來,漫天靛青色。
“其實您也教過哥哥劍法,對麼?”蘇舜欽輕聲道。
養父一邊喝酒一邊偷瞄蘇舜欽,否認:“我可沒有。”
“你教過的。”蘇舜欽微笑,“哥哥那時候劈柴,你時不時往木樁下面投擲石子,糾正他發力的方式。所以在那個人來之前,哥哥每次保護我,用的辦法都是直來直去的劍法。那樣的劍法和您如今教給我的,互為陰陽對不對?那劍法過于陽剛,而教給我的卻又過于陰柔。”
“不是陰陽,是縱橫。”養父糾正道,他那早已見老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小兔崽子,真聰明。”
“您教得好。”蘇舜欽笑。
“你真想去長安麼?”養父問道。
“長安怎麼了?”蘇舜欽不理解,聽這意思,長安似乎是比地域還恐怖的存在。
“長安嘛,證道之地什麼的。你要是也想拯救天下,就得去那裡。”養父說。
蘇舜欽笑:“你又在逗我了。守護人間正義與你身在何處無關,鄉野也好,朝堂也好,都是可以踐行所謂大義的。你這弦外之音就是長安之人個個勾心鬥角、攀權富貴。”
“我可沒說。”養父笑着移開了目光。
夜裡小雨忽至,養父撫着屋子裡的琴,與雨聲同彈。
養父留給蘇舜欽兩樣東西,一是劍,二是琴。
劍名玄月,據說是古神戰争時期的鑄劍師打造,他打劍一般打兩把雙生,一把握在手裡,一把供在神前。據說是為了洗清業障,也有人說,若是有一天,神前的劍被取了,說明大亂将至。
而蘇舜欽既沒有去長安,也沒有遊曆天下斬妖除魔,隻是繼承了那柄劍,然後死在了劍下。
他在淮州這兩年,斬殺奸邪,就是希望有一天哥哥回來能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累贅,他有能力站在他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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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梅雨季,陰雨不絕。
蘇舜欽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個人,看不清人臉,隻有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
“我有辦法讓你的哥哥回來。”那人說。
“什麼辦法?”蘇舜欽急切問道。
“需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隻說答應還是不答應。”
“不答應。”蘇舜欽這樣回答。
那個人影就慢慢融化了,像是烈日下的冰糖一般粘稠地化開。
第二天夜裡蘇舜欽有夢到了他,依然是同樣的問題,蘇舜欽依然是不答應。
而他将這個事情告訴了養父。養父當時大驚失色,捧着蘇舜欽的臉反複看,像個大夫一樣反複檢查他的口腔和眼球,仿佛他就要失去蘇舜欽了。
“怎麼了?”蘇舜欽不理解。
養父道:“沒事,今夜我守着你睡。”
那一夜蘇舜欽難以入眠,輾轉反側許久還是入夢了。
夢裡是養父和那個人影在打架。蘇舜欽看不清他們的一招一式,但确認他們就是在打架,而養父明顯站下風,直到養父被那個鬼影擊倒在地。
蘇舜欽想過去,卻不知身處何方,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隻能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切。
“你答應還是不答應?”那人又問。
“放過我父親,我答應。”蘇舜欽哭喊道。、
那人終于走了,不再是融化,而是走了。
養父也離開了他的夢境。
醒來後,養父病了,重病,躺在床上不斷地咳血,直到某一天,消失不見。
那之後的日子,就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夢,夢裡他變成了那個惡鬼,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
蘇舜欽清楚那不是夢,他有時候在廟裡醒來,滿地血污,而自己身上手上,都是血迹。
他回到鎮上,隻聽人說:“後山有惡鬼,廟裡不能去了。”
他渾渾噩噩走在街上,隐約覺得那個惡鬼就是自己。
然後正好迎面碰上了送葬的裴家人,據說是裴家公子裴既白,被惡鬼掏了五髒,臉也全然被劃爛了,隻有腳上那長命金珠能證明身份。
裴家老爺主母哭天喊地,送葬的隊伍最前頭,是開道的術士。
蘇舜欽得知棺材裡的人是裴既白的時候,總算想起來了一切。
那天夜裡,似乎有争吵聲,是養父與不知何人,還有裴既白的聲音。醒來的時候,養父就不見了。
後來過了幾日,裴既白就趁着夜色來找他。夜裡依舊是一陣小雨一陣大雨的。
裴既白撐二十四骨的傘,推開那柴門進來。
蘇舜欽的記憶裡,那晚有很多東西。仿佛天地間除了他們兩人,就隻剩下山野裡的精怪。
然後連面前的裴既白都變得模糊,隻剩下一個黑色的人影,就像是那天夢裡的鬼。
惡鬼裴既白給了他一腳,他倒在濕冷的院子裡,吐出一口血來。
他明明已經不像兩年前那麼柔弱了,卻還是因為這一腳吐了血。血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異常鮮紅。
兩年前那一腳踢過來他也流血了,但他當時俯身悄悄吐在了旁邊的雜物堆裡,借着面前的竹竿堆,沒讓哥哥看見。
他擡頭,惡鬼繼續打他,直到他再也不敢直視裴既白。
直到裴既白離開,越過他。蘇舜欽偷偷往後看了一眼,隻見哥哥被兩個人按在地上,就像兩年前一樣。
“不。”蘇舜欽沉吟,他當然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裴既白會毆打自己的哥哥直到吐血。
“滾開!我讓你滾開!”蘇舜欽低吼,而後撲了上去。
接下來的記憶裡,隻剩下黑色的地面和鮮紅的血流着。
他殺死了裴既白,用指甲硬生生劃爛了他的臉,還掏空了他的内髒。
那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将來有一天,哥哥再有危難,他要能提劍擋在哥哥前面。
然後蘇舜欽對之後的事情就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