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絲濕了,眼眸濕了,連嘴角都濕漉漉的。
當崔韫枝身上的最後一件飾品,也便是那銀鈴铛解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後,沈照山将粘濕的袖口挽起,像是無數個夜晚那般轉身要走。
崔韫枝知道這個時候她不應該開口,可她忍不住,于是她對着沈照山孤零零的背影喊了一聲。
“……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話問出來的一刹那,崔韫枝自己都笑了。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被什麼東西附了身,才恍恍惚惚說出這句不着邊際又不合時宜的話。
就算沈照山回來了又如何?她一定會離開的。
可在上一刻,她就是想這麼問,沒有的原因。
就像是那華話不是從嘴由唇舌說出來的,而是自心底悄悄喊出來的。
沈照山掀開簾子的手一頓,原本被遮擋的風雨從掀開的縫隙中沁入,淋濕了他的肩頭。
“很快。”
這次他終于回頭,頓了一頓,才有些悶悶道:“你乖乖洗了睡覺,等我回來。”
崔韫枝一愣。
*
那人的氣息似乎還環抱着她,崔韫枝竟然前所未有地郁悶糾結起來,渾身上下卻開始不住發抖。
可她得走了。
她不能等他的,她要回家。
終于,在确認那人走遠後,崔韫枝猛地從浴桶中站起,遠處山腰上,那不明顯的号子聲又響了第四次,像是某種催促。
還來不及仔細擦拭自己,便拿着一盆的毛毯草草将身上的水滴擦沾過,拿着布條又将自己的頭發挽起,最後一遍确認周遭沒有太多看守的人之後,從床底翻出來一套便捷的緊身衣。
這是三日間瓊山縣主以串門為由來看她時,悄悄帶給她的。
衣服稍微要比他自己一般穿的長一些,崔韫枝隻好将袖口和褲腳挽起,像心中預演過無數遍的那樣。
是的,她準備逃走。
從見到瓊山縣主的第一面開始,從她讀懂那個年過三十的女子眼中的悲戚開始,從女子在孩子不絕于耳的哭嚎聲中拉着她的手小聲說,“柔貞,姑姑要送你走”開始,崔韫枝就預備着今晚。
所以她近些日子來格外聽話。
随着她的順從安分而來的,是所有人漸漸放松下來的警惕。
瓊山縣主真的是一個非常沉得住氣的人,如果不是第一次見面時,她拉着她的手,那樣小聲又決絕地與她說離開的話,她絕對不會想到——那個言笑晏晏的抱着孩子與昆戈族人交談的王妃,沒有一刻不想回家。
于是她纏着沈照山帶他來了篝火大會,又在篝火大會上不出意外的見到了那隻來自中原的商隊。
瓊山縣主說,這支商隊的領隊曾經受恩于他父王,他會在篝火大會結束的那個夜晚離開,帶着崔韫枝一起。
那時候崔韫枝理所應當的以為她們是要一起走,但摸着黑來到指定的地點時,崔韫枝卻沒有見到瓊山縣主的人影。
今晚昆戈絕大多數的守衛都喝得醉醺醺的,昆戈的夜晚彌漫着烈酒的味道,于是崔韫枝謊稱要如廁隻身出來時,并沒有太多的人看守她。
他們總覺得她這樣一個柔弱的姑娘翻不起什麼大風浪來,便任由她像小貓一樣,在昏暗的夜色中穿梭。
悄無聲息的離開帳子,又悄無聲息的來到這商車旁。
這兒人都沒有到齊,隻有最前面一個看不清面目的馬夫手中拿着酒壺打盹。
崔韫枝心慌得快要跳出嗓子眼兒,正想着要不要返回去先找瓊山縣主,不遠處,卻傳來護衛隊巡邏的聲音,她被吓了一跳,也顧不上旁的了,找到最近的那輛箱蓋大開的貨車,一下子跳了進去。
四周黑漆漆的沒什麼光,躍進箱子裡,轉過身來隻能看到滿天鹽巴似的星鬥。
崔韫枝隐隐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可外面傳來的巡邏聲更叫她害怕,她忍不住往箱子内瑟縮了一下。
隻是下一秒,那原本打着瞌睡的車夫忽然高聲長吼了一句,面前的車蓋竟然“轟通”一聲被蓋上了!
一種巨大的恐慌感自崔韫枝的後脊上蹿,四四方方的箱子裡,隻剩下她自己如鼓擂的心跳聲。
她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想要推開那箱子一探究竟,卻發現這箱蓋竟然重如千斤!
她什麼都聽不見,更是被鎖在了一處于世隔絕的天地内。
這時,馬車卻漸漸行開,悄無聲息地遠離這片營地。
崔韫枝卻無端想到沈照山離開時的那句話。
他讓她等他回來。
而她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