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衙門外的露水浸濕窄巷,見四下無人,翻牆摸進了案卷房。
再沒有什麼地方能有死者的所有記載了,掘墳這事兒雖損人利己,卻是個髒活兒,她不樂意做。
好在案子足夠轟動,案卷時常翻動,并不難找。
她很快找到所有案卷,用絹帕裹住手指掀動書頁。
卷尾朱砂批注已褪成褐色,刑名師爺筆迹潦草記着:戊戌年四月廿三,繡娘李氏。僅耳後藏一處繡花針創口,周身血脈枯涁如古稀老妪。
案子雖然未結,但眼下已到六月,屍身不便長久存放縣衙,仵作驗屍後,便都被死者家屬帶回安葬。
不過前日的那具屍身,應當還在這裡。
她将案卷放回去後,便去了停屍房,果然見到了一具女屍。
指尖裹着絹帕,撥開女屍凝結血塊的耳廓,果然見到銀針大小的暗色傷口。
“白鶴夢,替我探探,可有鬼魂氣息?”她拂過玉葫蘆道。
白鶴夢輕觸眉心,感知鬼氣,半晌後道:“沒有。”
滿庭芳道:“應是在生門未閉時抽走魂魄,而非死後再被吞噬。”
白鶴夢不解,“這兩者有何不同?”
他并未見過生魂,便是鬼也隻有陳雪曲。在他的世界中,他并未将自己也視作鬼,而是一個觸碰不到任何人的人罷了。
滿庭芳說出緣由,“肉身未死,此時的魂魄是為生魂,陽氣更為旺盛,而鬼魂則隻沾幽冥,陰氣太盛,若以陰魂幫助修煉,勢必是一條邪魔歪路。”
“但吞噬陽魂,也非等閑妖類能做到。”
滿庭芳指尖懸在女屍衣襟系帶上:“背過身去,我若未喚你,不得轉回來。”
白鶴夢雖有疑惑,卻誠實地背過身捂住雙眼。
解開素麻喪服,細細瞧過屍身,卻在肋下三寸處發現一處被擦拭過的痕迹,但她還是聞出這是守中道人丹房特有的氣味。
但這在案卷上并未記載,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驗屍的仵作受人指使,一種便是有人潛入斂房。
無論是誰,幕後主使都極有可能是守中道人。
滿庭芳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我所見,守中道人分明是個男人,吸食未破身的女子精血,乃是平衡陰陽。以此修煉邪法增強妖力,或是延長壽數、修複妖體。可為何要奪走陽魂?他又未驅使魂魄來達到不可告人目的,在這一處上,實在違和。”
白鶴夢不太懂妖類邪術,但狐七偶有提過,世間種種,有的是叫人意外之事。
他想了想道:“或許是他的功法所緻。”
滿庭芳實是想不出緣由,但也頗為認可他的說辭,“抓住他審問,便能知曉了。”
為女屍穿回衣裳,滿庭芳出了衙門,回到賈府。
直至入夜時分,仍不見狐七蹤影。
賈家卻是出了亂子,清醒不到兩日的賈三公子與夫人在激烈争吵時,忽然嘔出黑血,倒地不起了。
賈府滿是賈母打罵兒媳的棍棒聲,還有下人急匆匆出府去長安觀的馬蹄聲。
寶貝兒子又遭了罪,賈府上下都不得安歇,便是毫不相幹的賈大公子也被帶去訓話。
滿庭芳聽出個來龍去脈後,便蒙着被子睡下。
果然刻漏方過寅時,馬蹄聲又起,守中道人還真被請來了。
而她又如何不去看這場好戲呢?
描眉上妝,換上一襲豔色衣裳,她往賈三公子的院子過去。
賈府一衆人等與守中道人帶來的藍袍弟子皆屏息立于庭院,雕花門扉緊閉的屋内唯餘道人施法。
屋内燭火通明,窗紙上投映出兩道人影。
賈三公子身軀淩空浮起,周身圍繞無數朱砂符篆,守中道人掐訣念咒,皆是驅邪避災的法訣。
滿庭芳悄無聲息地站立于院外陰影裡,又未曾發出聲響。衆人緊盯屋内,竟無人察覺不請自來的外人。
忽的,隻聽屋内傳來尖嘯,那聲音幽怨凄厲,似百鬼同哭,又似被熱油潑中的皮肉,痛苦的嘶吼。
滿院男女驚恐着軟了膝蓋,連藍袍弟子也吓出一身冷汗。
唯有滿庭芳和屋内作法的道人都看得真真切切,這聲音是從賈三公子的嗓子裡發出來的。
驅邪法術落在賈三公子身上,反倒激怒了他體内妖物。
懸空的軀體驟然扭曲,脊骨向後彎曲,幾近斷裂,金紅紋路自心口炸裂,眨眼間便爬滿全身。
那不是妖物,而是神。
伴随一聲怒吼,緊閉的門窗轟然炸裂,木頭碎屑裹着朱砂符紙噴濺。
守中道人倒飛入院,落地時生生在青石磚上擦出兩道黑痕。
賈三公子雙目緊閉,腦袋低垂,早已失去意識,他懸浮半空,随即飄至庭院。
手指徐徐高擡,天上立時翻湧出雲層,将月華瞬間吞沒
眼見局勢逆轉,守中道人手中化出一柄長戟,卻見赤色身影自他身後鬼魅般閃出,一指點中賈三公子眉心。
一道狂風自兩人身側爆開,直撲衆人面門。
賈三公子喉間迸出非人慘叫,周身金紋如潮水般退散,随後猛然墜地。
待塵沙散盡,衆人定睛一瞧,隻見眉眼如畫的女子立在殘符紛飛中,裙角還沾着方才濺落的碎屑。
“榮兒!”驚愕之中,響起賈母的哭泣聲,“速将少爺挪至西廂房。”
八個粗使婆子跌跌撞撞擡着軟轎轉過月洞門,檐下燈籠被撞得亂晃,在青磚上投出扭曲光斑。賈母攥着的佛珠突然崩斷,珊瑚珠子滾進廊下水窪,濺起星點血水——原是方才擡轎時滴落的。
下人們跌跌撞撞将賈三公子擡走後,賈母顫巍巍轉身,望向救了兒子性命的滿庭芳,聲淚俱下哭求道:“姑娘,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救救老身的孩子。”
滿庭芳目光釘在守中道人被血洇濕的道袍上,“老夫人不必憂心,三公子身上的客人并非妖物,原是暫用寶軀療傷,不曾想作法激怒了他,這才生出許多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