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百年前,問仙鎮。
幼時的清川早早聽聞浮仙門腳下有一座問仙鎮,靈氣濃郁,美食佳肴亦是不錯,總想下山偷跑去嘗嘗味,可每每踏出山峰幾裡,就會被蘇安半惱着揪回來。
“師兄求求你了,帶我去嘛帶我去嘛。”小清川眨巴眨巴眼睛,“我知道師父要派你去追查那個屠戮狂魔,我保證不添亂。你給我買個糖葫蘆,我絕對不亂跑!”
蘇安總是磨不過他,于是約法三章,帶着糖葫蘆堵住小清川的嘴。
這孩子是幾年前師父外出遊曆撿回來的,身世不明,但聰慧得很,短短數年修行就已經能打過大半的弟子了。隻是……太過頑劣。
蘇安領着小清川坐在茶攤邊,舉起卷軸,佯裝研究術法,實則眼神一直往遠處的一個人身上瞥。
這座城鎮早已被什麼東西腐蝕,但百姓似乎渾然不覺,依然如常辛勞作業,哪怕身上已經潰爛,實屬詭異。
唯有那人,渾身裹緊破布衣裳,躲躲藏藏,戾氣沖天。
那人倏爾一動,察覺到蘇安的視線,眼神一凜,飛也似地跑遠了。
“追!”
小清川囫囵咽下糖葫蘆,袖口抹了下嘴角,随手把簽子一扔,快步跟上。
那人并非等閑之輩,東躲西/藏,刻意将兩人引到城鎮邊緣,直到四下無人之時,才将面容露出——是一個俊朗但風塵仆仆的男子,頭發已經花白了。
蘇安禮問:“敢問閣下姓甚名誰,師承何處,于此意欲何為?”他的手緊緊按住腰側佩劍,以待随時出手。
那人答:“安浣,無師無門……今來此,是為了滅城。”
看來,他們找對人了。
安浣舉起雙手,丢棄身上盡數武器,将自己所有弱點暴露出來:“二位想是浮仙門之人,不知能否聽我一言,聽罷,任君處置。”
小清川打量了一番,分明瞧見這人身上有多處血迹,像是傷勢未愈。他提防道:“理由?”
“沒什麼理由,執念罷了。”
“執念?”
安浣沉吟一番,解開衣裳,坦胸露乳——那赫然是被龍離花侵蝕的迹象!全身上下沒一處好的肌膚,甚至腕上隐隐約約有牙印,想來是為了保持清醒,刻意幹的。
“我愛人,被種了邪花。我知秘法,将侵蝕轉移到自己身上,但也無法挽救她的性命。”安浣歎息,“我殺得累了,本欲前往浮仙門自投羅網以求助,心想世間第一宗門應當會相信我……不想行至此地,竟也是這般景象,隻是尚才蔓延。”
二人皆是一顫。
蘇安蹙了眉:“尚才蔓延?”如此廣的散播,如此陰邪的景象,隻是才嗎?
小清川不動聲色地側了身,餘光一瞥——問仙鎮的鎮民悄悄地聚集起來,各個手上都藏着東西,怕是要圖謀不軌。他與蘇安對視一眼,心有靈犀。
“我們可以與你合作,但——”
小清川猛地平地躍起數丈高,扶搖劍自劍鞘抽出,凜然劍氣排山倒海般卷去,生生将那些異變鎮民抵擋在外,在他出招的那一刻,鎮民全都暴露出自己陰邪的一面。旋即他又是一劍點之,封了安浣的所有修為。
事畢,小清川跳下來,拍拍手,冷漠地收回了劍:“好了,現在可以說了。”
安浣感歎此人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實力,果真是浮仙門出來的弟子,非同凡響。他連說帶比,一五一十從頭道來。
安浣的愛人乃是修煉多年方才化形的竹妖,兩人愛得死去活來,甚至于安浣主動離開宗門與之私奔。
小清川沒忍住打斷一句:“人妖戀?世俗不會承認的……哎喲!”話還沒說完,他冷不丁被敲了腦袋,他龇牙咧嘴往身邊一看,又悻悻地縮了脖子。
講者頓了頓,繼續道。
二人本欲結成遊俠,看千山萬水,鏟世間邪惡,逍遙快活一輩子倒也無妨。可某次,竹妖重傷危在旦夕,有一面具人主動前來,聲稱埋下邪花花種,可保竹妖安然無恙。
安浣信了,親手為她種下——
起初尚且是無礙的,直到他看見竹妖時常深夜偷偷跑出去,像花兒一樣散播花粉,所到之處,常人百姓無一幸免于難。
竹妖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更不知為何安浣要竭力阻止自己,惱怒不已,不惜大打出手。
隻有安浣知道,竹妖早就被泯滅了心性,他以宗門秘法将侵蝕過渡給自己,不想竹妖侵蝕根深蒂固,甚至侵蝕早已成了維系生命的法子。
安浣苦笑,親自埋葬了他的愛人。
他的愛人早就死在了那一天,他一直在和怪物生活在一起!
安浣傾盡一生鑽研對抗的法子,但他絕望的是,他無能為力,他找不到任何剝離侵蝕的法子。于是他化作劊子手,每到一處被侵蝕的地方,就會大開殺戒。
“我要報仇,你懂嗎?我要報仇!”安浣濁淚滿面,“我以為我順着邪花的線索找,終有一日,我能找到那個始作俑者,我就能報仇,我就能為我正名!”
少頃,他怮然哭嚎:“……但是我找不到,我找了二十年,我找不到……”幾十年滄桑終于在此刻擊潰了他,他怦然跪坐,将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仙門無所作為,隻當我是神經病胡說八道。我……我……”
蘇安沉聲:“我懂,我信你。”
安浣一愣,老淚縱橫的臉上多年來第一次出現了除兇戾、仇恨、悲哀之外的情緒,他不敢置信,下一刻,又聽聞對方再次肯定地重複了一遍。
“你能給我演示一下,如何剝離嗎?”
蘇安的聲音輕柔似風,安撫哭者的心。
哭者一抹淚水,默不作聲點點頭。于是他在兩人目視之下,一如往常般,剝離邪花,引渡至己,然後看那百姓似殘花敗柳,頹然倒下。
無論多少次,都是這樣。除了滅殺,别無他法。
他在兩人的默許下,最後一次,殺了問仙鎮所有人,欣然接受處刑。
最後的最後,蘇安問:“面具人長什麼樣?”
“面具好似怪鳥,紅喙藍羽,瞳如金陽。對了,他胸口凸起,看不清模樣,被重重衣服包裹。”安浣喘息兩下,頹然一笑,“對了,最好是……燒個幹淨。”
“我知道了。”
劍落,血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