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老槐樹時,她突然停下,指着樹幹上新刻的歪扭圖案。那是我們去年夏天畫的飛船,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卻依然倔強地留在斑駁的樹皮上。"等我們真的造出來,"她仰頭看着我,眼睛又亮起熟悉的光,"就把所有跟蹤的影子都甩在身後。"
夜風裹着槐花的甜香掠過發梢,我看着她睫毛上凝結的雨珠,突然很想伸手觸碰那抹光亮。可身後隐約傳來的腳步聲讓我攥緊了拳頭,最後隻是把她往巷子更深處帶了帶。兩個小小的影子,在月光下重疊成小小的盾牌,抵禦着未知的黑暗,守護着彼此的星光。
夏夜的風掠過蒲公英,把我們的衣角吹得簌簌作響。躺在草坪上,她指着銀河歪歪扭扭的弧度說像打翻的牛奶,發間沾着草屑也渾然不覺。我望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光點,喉嚨突然發緊——這些年我總把父親摔酒瓶的聲響、母親躲在廚房抹淚的背影,都編成荒誕的笑話講給她聽。
"你知道嗎?我爸上次喝醉,把金魚缸當保齡球......"話音未落,她忽然翻身湊近。月光淌過她蹙起的眉峰,指尖輕輕擦過我眼角。這時我才驚覺,不知何時眼眶已漫出溫熱的液體。那些被我嚼碎了咽下去的苦澀,原來都順着這道淚痕跑了出來。
"沈意,疼不疼?"她的聲音裹着夜風,像奶奶熬的姜茶,燙得人心尖發顫。我别過頭,盯着遠處路燈下搖晃的樹影,卻被她固執地扳過臉。她眼底盛着星光,也映着我狼狽的模樣,忽然想起小時候她蹲在地上給我擦傷口的場景,那時我咬着牙說不疼,此刻卻在她的注視下潰不成軍。
蒲公英的絨毛落在她肩頭,我深吸一口氣,第一次不再用玩笑遮掩那些結痂的傷口。她安靜地聽着,時不時用指尖抹去我滾落的淚珠,像修補一張脆弱的紙。當最後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她突然伸手圈住我們頭頂的星空:"以後你的痛,分我一半好不好?我們的飛船,能裝得下所有眼淚。"
草葉的清香混着她發間的茉莉味,我忽然覺得,那些漫長的黑夜都有了意義。原來最治愈的不是将傷口粉飾太平,而是有個人願意捧着你的破碎,認真地問一句:疼不疼?
每次看她踮腳夠高處的槐花,碎發在風裡揚起的模樣,明明沒有翅膀,卻帶着驅散陰霾的力量。她總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像道沖破暴雨的光,把我從滿地狼藉的生活裡撈出來。
記得父親摔碎母親留下的瓷碗那天,我蹲在巷口攥着鋒利的瓷片發呆,她突然抱着剛烤好的桂花糕撞進視野。糕點的甜香混着她身上的茉莉味,不由分說地驅散了空氣裡的酒氣與硝煙。"沈意,你看!"她把沾着面粉的手指戳在我鼻尖,"我新學的花樣,像不像會飛的船?"那一刻,連破碎的瓷片都在她身後鍍上了金邊。
她教會我用玻璃彈珠折射陽光,把發黴的舊課本折成紙飛機,在潮濕的梅雨季用彩筆畫出晴空。當我故作輕松地講述那些傷疤,她從不拆穿我強撐的笑容,隻是靜靜遞來帶着體溫的手帕,就像她第一次為我擦拭傷口時那樣。
某個深夜,我又被噩夢驚醒,卻發現她趴在窗台睡着了。月光勾勒出她蜷起的輪廓,手邊還放着未完成的飛船圖紙。我突然意識到,她早已不是拯救我的天使,而是與我共築方舟的旅人。那些她給予的溫暖,早已在我心底生根發芽,讓荒蕪的廢墟也能開出星星點點的花。
晨光漫過窗台時,她睫毛輕顫着醒來,睡眼惺忪地沖我笑:"我夢見我們的飛船起飛了。"發絲淩亂地搭在圖紙上,指尖還沾着昨夜的彩墨,卻讓我想起初見那天,她舉着半塊桂花糕,渾身都閃着讓人心安的光。
日子在槐樹抽芽與落葉間流轉,她總能在我最黯淡的時刻變出驚喜。暴雨傾盆的傍晚,她頂着濕漉漉的劉海出現在我家破院,懷裡緊緊護着用油紙包好的紅豆餅;寒風刺骨的冬夜,她把偷藏的暖手爐塞進我凍僵的掌心,自己卻在雪地裡跺腳取暖。那些細碎的溫暖,像永不熄滅的螢火,漸漸填滿了我記憶裡所有冰冷的角落。
當老槐樹第六次綴滿白花時,我們終于完成了第一艘"星光号"紙船。在灑滿夕陽的天台上,她踮腳把船抛向晚風,發絲飛揚間,眼睛比天邊的晚霞還要明亮。"總有一天,我們會造出真的飛船。"她轉頭望向我,目光堅定如錨,"到那時,就換我帶你去看更美的星空。"
夜風裹着槐花香掠過發梢,我望着紙船越飛越遠,忽然明白,她從來不是短暫降臨的救贖。那些共同走過的日夜,那些互相擦拭的眼淚,早已讓她成為我生命裡永恒的坐标——是暗夜的星光,是迷途的燈塔,更是永遠與我并肩的,航向未來的勇氣。
夏夜的蟬鳴突然變得刺耳,她興緻勃勃地描繪着飛船要裝上會發光的翅膀,我卻盯着她被曬得發紅的後頸,喉嚨發緊。那些藏在心底的不安又冒了出來——這座布滿裂痕的小城困住了我,可我怎麼忍心讓她的夢想也折翼在此?
她總說我們要一起造飛船,可我知道她偷偷在看遠方藝術學院的招生海報。那次整理舊物,我瞥見她夾在畫冊裡的素描,畫的是雪山之巅的極光,還有用彩鉛反複描摹的飛行船設計圖,每一筆都帶着沖破天際的渴望。
"等存夠錢,我們去看真正的星空吧!"她捧着攢了半年的硬币罐,眼睛亮得驚人。我笑着應好,卻在深夜輾轉難眠。月光透過斑駁的窗棂灑進來,照見牆角父親摔碎的相框,那些裂痕像極了橫亘在我們之間的現實。
有天暴雨突至,她渾身濕透地跑來,懷裡卻護着新淘來的航空雜志。"你看這個新型引擎設計!"她的聲音蓋過雨聲,我卻注意到她褲腳沾着的紅土——那是去城郊畫室的必經之路。原來她一直瞞着我,在泥濘的小路上追逐自己的光。
我開始故意躲着她,借口幫工推掉約定。可她總能在巷尾堵住我,把溫熱的糖炒栗子塞進我口袋:"沈意,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她踮腳擦掉我額頭的汗,指尖帶着顔料的清香,"我們的夢想,從來不是單選題。"
暮色裡,她的影子與我交疊,卻比我想象中更堅韌有力。或許我該相信,這顆永遠明亮的星星,自有劃破雲層的勇氣,而我們的航線,從來都該是并肩飛向更遼闊的天空。
她突然從背後掏出一卷皺巴巴的圖紙,邊角被雨水暈染出淡淡的藍。“你看,”她展開圖紙,上面密密麻麻畫滿了改良版的飛船設計,“我把它改成了雙人座,前面是駕駛艙,後面可以裝滿顔料和畫架。”月光落在她認真的眉眼間,我這才發現圖紙角落用彩鉛寫着:“給沈意的星空畫室”。
我喉嚨發緊,想說些什麼,卻被她搶先打斷:“别總把我當需要保護的瓷娃娃。”她的手指輕輕點在我的心口,“你知道嗎?看到你努力學焊接、省吃儉用買航模書的樣子,才讓我有了堅持畫畫的底氣。”她的聲音帶着少見的鄭重,“我們不是誰為誰犧牲,是一起把破碎的夢想拼成完整的拼圖。”
那天之後,我們的秘密基地多了新的規劃。閣樓的舊木箱裡,她的畫筆和我的工具零件漸漸堆滿;傍晚的天台,她教我用丙烯顔料在廢舊鐵皮上畫星座,我則給她講解簡易飛行器的構造。有時暴雨突至,我們就擠在漏雨的屋檐下,聽着雨聲讨論飛船的配色,她沾着顔料的手和我滿是油污的手指,總會不經意間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