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突至的午後,我們擠在學校走廊躲雨。阮清歡講起妹妹偷穿他球鞋摔進泥坑的糗事,淮之安笑得直拍欄杆,連我也跟着彎了眉眼。雨簾中,我恍惚看見U城的水塔,隻是這次身邊不是空蕩的風,而是兩個鬧作一團的身影。
阮清歡生日那天,我們偷偷溜進美術倉庫。我把畫好的星空圖挂在牆上,淮之安變魔術般掏出歪扭的生日蛋糕——奶油上歪歪扭扭寫着“阮小花生日快樂”。“誰是小花!”阮清歡追着淮之安滿屋子跑,揚起的笑聲驚飛了窗外的麻雀。
暮色漸濃時,阮清歡突然安靜下來。他望着星空畫裡的錫紙星星,輕聲說:“清妍一定會喜歡。”淮之安難得正經,把蛋糕上最大的草莓分給我們:“以後每年生日,我們都給你過!”風從半開的窗戶灌進來,帶着顔料和奶油的甜香,将三個影子疊成歪歪扭扭的一團,在牆上晃出溫暖的光暈。
那晚回家,玄關處哥哥的皮鞋整整齊齊擺在鞋架上,這在加班成常态的盛華集團項目期實屬罕見。我攥着書包帶站在客廳,看他正往微波爐裡放涼透的米飯,白襯衫袖子卷到手肘,後頸還沾着圖紙碎屑。
“今天這麼早?”我開口時,書包側袋裡淮之安硬塞給我的橘子滾到地上。哥哥彎腰去撿,指節擦過橘子表皮的凸起,忽然擡頭看我,目光掃過我校服上未幹的顔料手印。
“新學校還習慣嗎?”他把熱好的飯菜推到我面前,筷子在瓷碗上敲出清脆聲響。我盯着碗裡的青菜豆腐,喉嚨突然發緊——自從媽媽走後,哥哥總把葷菜夾進我碗裡,自己隻吃菜葉。
“我......有朋友了。”話一出口,哥哥夾菜的手猛地頓住。微波爐的嗡鳴聲戛然而止,寂靜裡我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兩個,”我慌忙補充,“淮之安會帶我去看螢火蟲,阮清歡說要教我彈尤克裡裡......”
哥哥忽然笑了。那是種陌生的、從胸腔深處溢出的笑,他伸手揉亂我的頭發,指腹帶着常年握筆的薄繭。“終于有朋友了。”他聲音發顫,鏡片後的眼睛卻亮得驚人,“以後要開心點,小意。”
我看見他轉身時,偷偷抹了下眼角。廚房的白熾燈将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比記憶裡高大許多,卻依舊像小時候那樣,固執地把最好的留給我。窗外夜色漸濃,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淮之安發來的消息:“明天帶你去秘密基地!阮清歡說要給你驚喜!”
哥哥盛湯的動作突然一頓,目光落在我揚起的嘴角。他舀起一勺蛋花湯吹涼,遞到我面前時,湯面晃動的波紋裡,倒映着我們難得舒展的眉眼。
塑膠跑道蒸騰的熱氣裹着加油聲撲面而來,淮之安把冰鎮汽水塞進我手裡,鋁罐外壁的水珠順着指縫往下淌。發令槍響時,我正盯着遠處槐樹的影子發呆,直到人群突然爆發出尖叫。
那個紮馬尾的女生像離弦的箭沖了出去,白色運動服在陽光下翻飛,恍若記憶裡某個踮腳摘桃的身影。她始終保持着勻速,呼吸聲透過擴音器清晰可聞,每一步都踩在我心跳的鼓點上。當她超過第二名整整一圈時,阮清歡吹了聲口哨:“這也太誇張了!”
我攥緊汽水罐,指甲幾乎掐進鋁皮。汗水混着碳酸飲料的甜膩漫上舌尖,看台上此起彼伏的加油聲突然變得遙遠。最後一百米,她突然加速,馬尾辮在風裡劃出淩厲的弧線,身後揚起的塵埃裡,我仿佛又看見水塔上那個舉着彩筆的少女。
“比賽結束!第一名——”廣播裡的電流聲刺得耳膜生疼。我轉身想走,卻聽見那個名字如同重錘砸進心口。
“姜若桃!”
淮之安的笑聲戛然而止。阮清歡手裡的薯片袋發出細碎的窸窣,遠處頒獎台飄來的彩帶在陽光下明明滅滅。我僵在原地,腳底發燙的塑膠跑道突然變得綿軟,像那年暴雨夜泡發的泥土,要把人拽進回憶的深淵。
“小意?”阮清歡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淮之安已經跑回來拉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灼得皮膚發疼:“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我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堵着塊融化的水果糖。頒獎台方向傳來《運動員進行曲》,斷斷續續的旋律裡,姜若桃的名字還在空氣裡震顫。阮清歡已經走回來,銀杏葉胸針晃得人眼花:“快走啦!我們說好去買冰淇淋的!”
我機械地挪動腳步,運動鞋踩碎滿地光斑。風掠過耳畔,恍惚聽見有人在喊“小桃子”,轉頭卻隻看見空蕩蕩的跑道,以及天邊被夕陽染成血色的雲。
“等等。”我拽住淮之安的校服下擺,指尖幾乎要陷進棉質布料裡。阮清歡疑惑地轉回頭,銀杏葉胸針在陽光下劃出細碎的弧光,“怎麼了?冰淇淋車要開走了。”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頒獎台方向,人群如潮水般向領獎選手湧去。姜若桃摘下号碼牌的動作,和記憶裡她扯下錫紙星星的模樣重疊在一起——同樣利落的腕間翻轉,同樣被風吹亂的碎發。淮之安順着我的視線望去,突然“嘶”了聲:“原來你剛才是被這學姐帥到了?”
阮清歡笑着撞了撞我的肩膀:“确實厲害,甩第二名兩圈呢!”他的聲音混着遠處的歡呼聲,卻像隔着層毛玻璃般模糊。頒獎老師将金牌挂在姜若桃頸間時,她習慣性地歪頭避開,這個微小的動作讓我呼吸驟停——那是初中時她被粉筆灰嗆到的标志性反應。
“再看會兒。”我的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陌生。淮之安掏出手機開始錄像,鏡頭掃過姜若桃時,她正低頭系散開的鞋帶。陽光下,她後頸那顆紅痣清晰可見,和水塔牆面上用彩筆點下的标記,位置分毫不差。
阮清歡從書包掏出薄荷糖分給我們,糖紙拆開的沙沙聲裡,姜若桃突然擡起頭。她的視線越過歡呼的人群,直直撞進我眼底。風突然變得粘稠,蟬鳴、笑聲、頒獎音樂都在瞬間消音,隻剩下心跳震耳欲聾。她睫毛顫動了一下,像是要認出什麼,卻被沖上來合影的同學擋住了身影。
淮之安的聲音在耳邊炸開:“哇!她往這邊看了!是不是在看我們?”我攥着融化的薄荷糖,糖汁順着指縫滴在運動鞋上。姜若桃重新隐入人群時,我才驚覺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而阮清歡正擔憂地摸着我的額頭:“小意,你臉色白得吓人。”
我望着空無一人的頒獎台,塑膠跑道蒸騰的熱氣中,仿佛還浮動着綠豆糕的甜香。“走吧。”我轉身時踢到個易拉罐,清脆的聲響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身後傳來姜若桃接受采訪的隻言片語,風将她的聲音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