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眼睛閉了一會兒,黑暗裡隻聽得到一聲緩慢的,撕膏藥貼的聲音,然後是一聲極淺的歎氣。
随後他睜開眼來,看見陳垚歪着頭,眼睛一錯不錯地看着他——看着他校服上的校徽。
“松、林、小、學。”
她一字一頓地念出來,然後又看了一眼自己校服的标。
僑苑小學。
左城市的市中心是月華區,市裡比較好的小學初中都在那裡,松林小學就是其中之一,因為松林小學比僑苑小學好得多,所以搬家之後林訣也沒讓周清轉學。
陳垚念完,望着他問:“我們上下學的路不一樣吧。”
“你為什麼又跟着我?”
是的,又。
開學前幾天,隔壁搬來了新的鄰居,男主人臉圓圓的有些發福,女主人則高而幹練,他們還帶着一個和她同齡的男孩——男孩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幹淨整齊的白牙,頭上有個漂亮的旋。
他們搬來那天晚上,陳和順正喝了酒,在發酒瘋,瘋狂地拍打她的房間門,讓她滾出來倒水。
何秀梅去勸他,于是被打了。
于是陳垚就出來了,她不停地尖叫,歇斯底裡,把家裡的椅子雜物都推到,弄出很大的聲響,希望有人過來敲門。
過來救救他們。
原來的鄰居就是這麼搬走的,因為無能為力,因為忍受不了每夜的噪音。
後來……後來她推開門,意識一黑,撲到一個人的懷裡,再醒來就是一個陌生的房間。
林訣把她接到家裡照顧了一晚上,因為她發起了高燒,直到何秀梅歉意地上門,把她帶走,林訣就趁此機會跟何秀梅說了好一通報警起訴的事。
“我……我不敢啊……”
提起那個人,她永遠是顫抖的,像驚弓之鳥,不停地瑟縮身子,然後苦澀地開口:“提離婚,可能沒離成之前就會被他殺了……他做的出來的……”
是啊,她的擔心當然是有可能的,又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此後,陳垚發覺自己總能見到周清,早上出去丢垃圾的時候,趴窗戶上看風景的時候,總能看到他那張洋溢着笑容的臉。
她慢慢地想起來,意識消失的那一瞬間,她是撲到了一個男生的懷裡,那個位置不會是大人,她太矮了,而周清又瘦,不像他的爸爸。
周清。
這是下樓丢垃圾的時候,他伸出手自我介紹時說的。
陳垚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但他已經知道了,知道了還要笑着問她:“是哪個yao啊?搖籃的搖,還是遙遠的遙?”
陳垚沒有理他,轉身就走了。
然後,就是今天,就是現在。
“你為什麼跟着我?”
這是陳垚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周清撓了撓頭,在她面前蹲下來,拿起創可貼,細緻地貼在她的手背上,陳垚沒有躲開,像個娃娃一樣任他擺布。
見對方不說話,周清隻好解釋道:“額……我随便逛逛,我剛搬來這裡,還不太熟悉路。”
“……”
很合理的解釋,陳垚并不覺得這是他真正的理由,但其實無所謂,原因是什麼都好,他畢竟實打實地幫了自己。
“你爸媽呢?”她記得他剛才叫了爸媽。
“他們當然在家裡啊。”周清笑着,笑容裡帶着狡黠,“剛才那兩個是路過啦,他們低頭看手機,又隔得遠,都沒注意到你這裡的情況。”
“……哦。”
“沒辦法啊,畢竟我也打不過他們兩個,隻能請‘外援’了。”他讀到外援這兩個字的時候語速比較慢,他還不太熟悉新學的詞。
“那個念wai——yuan。”陳垚偏了偏頭,咬字清晰地念。
“嗯!對。”周清笑了,笑着想拉她起來:“現在覺得怎麼樣,能走了嗎?”
“可以。”陳垚借着他的力,慢慢站起來,然後想彎下腰把書包撿起來,卻被他先一步拿走了。
“我幫你拿吧——你的臉好蒼白,快回家吧。”他走在前面,扭過頭來這樣說着。
“是要回家了……”陳垚看了一眼天色,喃喃道:“乖孩子要在天黑前回家,回到自己的房間去,要不然……”
“你剛才說什麼?”周清側過臉,問她。
陳垚停了下步子,望着他的眼睛,黑色的眸子裡罕見地出現了一絲情緒波動,她忽然伸手,去褲袋裡找着什麼。
她握緊拳頭,然後伸出來,在周清的眼前展開,那裡躺着一顆糖果。
“不是它們。”她說。
“……什麼?”周清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把手往前遞了遞,黑琉璃般的眼睛望着他,薄唇一張一合。
“我的垚,是三個土的垚,是高的意思,但是,我媽媽取名的時候,想的是土地厚重有生命力,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謝謝。”陳垚低下頭去,慢騰騰地說出這兩個字:“謝謝你救了我。”
“請你吃糖。”
哎——?
周清看了看她手心的糖,又看了看她臉,唇角微微張大,臉上出現一瞬間的空白。
然後那張臉像璞玉一樣打磨出光彩,顯出生動的神情,他彎下眼睛去笑,毫不猶豫地去握住她的手,糖果被壓在他們兩人的掌心中間。
掌心感受着男孩的溫度,糖果的硌應,陳垚愣了一下,然後聽到男孩清脆的聲音響起:“你知道嗎?”
“交換了名字,就算朋友了。”
陳垚慢一拍地擡眼看他,撞入男孩漾着笑的眼睛,像碎了一池的星星,亮亮的,發着光。
晚風起了,他迎着風,就那樣理所應當,分毫不讓地進入她的世界。
“所以——以後我都會光明正大地跟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