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纖腰一轉,拂袖而去。
顧行淵立于原地,目送她身影遠去,月色覆于他臉上,清寒如霜,眼底卻沉靜無波,難辨喜怒。
沈念之坐在馬車内,馬車外夏雨初歇,車輪碾過青石闆,發出細微的辘辘聲。
沈念之靠着軟墊,半阖着眼,指尖輕輕撥弄着掌心的金步搖,那是她昨夜飲酒時不慎解落的,如今被下人撿了回來,已是沾了些塵灰。
對面坐着的沈淮景卻神色不悅,拂袖道:“你剛從牢裡出來,還有臉笑?”
沈念之睜開眼,笑意依舊:“女兒不笑,阿爺不更惱麼?”
“你到底怎麼回事?”沈淮景皺眉,語氣沉沉,“這事兒傳出去,臉面還要不要了?你身為世家貴女,竟在平昌坊強搶男子,成何體統?”
沈念之眨了眨眼睛,面色卻無半點懼意:“我沒強搶他。”
“那書生自己來的?”沈淮景淡淡問道。
沈念之擡手撩了撩鬓發,慢吞吞道:“确實是他先來的。昨日我帶人出街,在小巷口碰到他。他自稱寒門子弟,說是從鄉下進京趕考多年無門,便想求見阿爺,說不求官職,隻盼能有一個謀身之所。”
“我那時還想着這人膽子不小,見了我也不懼,又長得還算好看,眉眼間有幾分像李珩,便讓他晚上到平昌坊來。”她說着,笑了一聲,“誰知他還真就來了。”
沈淮景的臉色更黑了:“你把我當什麼了?哪裡輪得到你替我招攬門生?”
沈念之不理他,自顧自地将金步搖插回鬓間,擡眸問:“那他怎麼又反咬一口,說我強搶良他?是他心思不正,臨時反悔了,還是背後有人挑唆?”
沈淮景沒有答,隻冷冷道:“你管他因為什麼。這件事我已經擺平了,他晌午去大理寺撤了訴,拿了筆銀子,出京去了。”
沈念之聞言挑了挑眉:“是阿爺出面讓他撤的?”
沈淮景沒有正面回答,隻道:“他若不識相,今日就不是輕易放你出來那麼簡單。”
沈念之斜倚着靠枕,鳳眼微眯,似笑非笑:“可惜了,我還沒問他叫什麼。”
沈淮景皺眉看了她一眼:“你打算問來做什麼?留着登門道歉?”
“當然不是。”沈念之輕笑,“我這不是和阿爺說笑呢嘛。”
沈淮景被她一語堵住,片刻後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罷了,這事已了,你也别再惹是生非。”
“後日你帶憶秋去英國公府為老夫人賀壽,諸家世族都會去,忠王也會到場。你也大了,是該看一看有沒有中意的,早些把親事定下來,總比你在外頭尋些歪門邪道強。”
沈念之懶洋洋地靠着車窗,眼中卻透出一絲不屑的笑,随後小聲嘀咕道:“我想嫁給忠王,您又不願和聖上提。”
“你說什麼?”沈淮景閉目問道。
“沒什麼。”沈念之也不再說話。
馬車緩緩行駛于長街之上,車内檀香袅袅。
沈念之倚着車壁,望着簾外流轉的街影,神色從懶倦漸轉冷寂,眼眸深處泛起一抹凝霜般的清醒。
晉國公府門前,馬車方才停穩,她一足踏下,還未來得及将裙角攏齊,便聽見一道溫潤的男聲自前方傳來——
“憶秋,你先進去,路滑,小心些。”
她動作微頓,緩緩擡頭看去。
夜色沉沉,府前燈火如豆,映得那人一襲紫袍愈發沉雅。玉帶束腰,步履穩從,在燈影斑駁中走得清貴矜持,眉眼溫潤如玉,正是忠王李珩。
而他身側立着的女子,一身素衣,身姿娉婷,眉眼柔順,俨然一副溫婉良善之相,正是沈憶秋。
沈念之指尖輕顫,緩緩收緊,藏于袖中的手,指節微白。
她自然記得,自己才是李珩從小的青梅竹馬,雖未有聖上賜婚,但從未想過未來的夫婿會是旁人。
可他,對她從未溫情半分。
反倒是那個才從鄉下接回的庶妹沈憶秋,隻因生得清秀、性子軟順,便叫他憐惜入骨。
“憶秋,你臉色不大好,可是在路上受了暑氣?記得讓小廚房熬些綠豆湯,睡前喝了可解乏解暑。改日我再來。”
李珩聲音溫柔得幾近呢喃,仿佛怕驚了她似的,語氣低柔得能滴出水來。
沈念之站在階前,聽着聽着,唇角緩緩揚起,卻是一抹冷笑,宛若寒梅初綻,豔而刺骨。
她緩步上前,眼神張揚,步履生風,直直從兩人之間穿過,衣袂掃過李珩衣角,挑眉而笑:
“喲,這不是忠王殿下麼?今兒親自送我那位庶妹回府,真真是情深義重。”
李珩眉心輕蹙,語氣不冷不熱:“沈娘子也是剛歸?”
她回眸一笑,聲音懶散,“從大理寺牢裡出來的。多虧殿下挂念,還能安然無事。”
言語中笑意盈盈,卻似染了鋒芒,字字帶刺。
李珩神色一斂,淡聲道:“你既無事,便早些歇息,莫再惹出是非。”
此言一出,輕若浮雲,卻如一記冷刀直斬臉面。
沈念之的笑未曾收起,唇角微勾,眼尾卻浮上一抹譏诮:“招惹是非?”
李珩神色微沉,尚未開口,沈憶秋已上前一步,柔聲勸解:“姐姐今日受了驚,忠王殿下就莫要責怪她了。”
李珩聞言轉眸看她,語氣登時一緩:“你别多想,我不是在責她。”
沈念之将這一幕盡收眼底,隻覺胸口仿佛被涼水灌了個通透,冷得她脊骨發寒。
那句“不是責她”,輕得仿佛無意,卻比利刃更快地劃破她僅剩的一點自持。
她再也忍不下,猛地一甩袖,冷笑轉身,步伐淩厲,幾乎是踏着月色闖入府門。
夜愈深,晉國公府後院,月色如洗,花影婆娑。
沈憶秋方才回房,換下了外出的衣裙,正欲歇息,一陣細碎急促的腳步聲卻從回廊盡頭傳來。
門未敲,一道倩影已倚門而入,踏月而來。
沈念之不請自入,徑直闖進她屋内,站定。
“你倒是好福氣。”她聲音不高,卻字字透着寒意,“才回府多久,便得殿下親自護送歸來。”
沈憶秋一怔,忙起身福身:“多謝姐姐關心,殿下不過見我身子有些不适,才……”
“你身子不适,他便憐惜你?”沈念之冷笑,緩緩逼近,語調也驟然鋒利,“那我那次在馬場摔得養傷,他可有看我一眼?”
沈憶秋語塞,半晌未語。
沈念之冷眼睨她,語氣漸冷:“你這副白蓮似的臉,是不是就覺得人人都該圍着你轉?”
話音未落,她驟然擡手,将桌上的香囊重重一掃,滾落在地。
“你還真當自己是正經貴女了?”她唇角冷勾,眸中盡是譏刺,“别忘了,你那下賤的娘死得早,是我阿爺憐惜你,才把你從鄉下接回來。你一個外室之女,也配擺這副高枝上的樣子?”
沈憶秋低着頭,雙手拽緊衣角,眼眶泛紅,卻死死忍着未落淚。
“别在我面前做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沈念之語氣透出明顯的不耐,“我看着就煩。”
她轉過身,臨出門前忽地停下腳步,緩緩回頭,眸色幽沉,咬字卻極冷:“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總往忠王身邊貼。”
說完,她轉身便走,留下一屋寒氣。
而沈憶秋,仍站在原地,低頭不語,指尖卻在絹帕上悄然收緊,眼中泛起淚水。
兩日後,晉國公府内院,雲水閣。
沈念之坐于妝台前,手執玉梳,緩緩将青絲挽起。鬓邊那支碩大的南珠簪,婢女霜杏小心插入發間——那是她母親當年嫁入沈府的陪嫁之物,世間僅此一支,南海貢珠,珠潤如脂,貴不可言。
霜杏輕手替她披上披帛,不禁低聲感歎:“小姐今日這身打扮,隻怕就連宮中娘娘見了,也要自愧不如。”
沈念之從銅鏡中望着那張濃豔鋒利的臉,挑眉一笑,語氣淡淡:
“放肆,宮中之人,豈容你妄議?”
她話雖斥責,唇角卻含笑,語尾一轉,又自語般緩聲道,“當然了……我的美貌,又豈是誰能比的?”
一襲火紅長裙鋪地,裙擺層疊,細密繡滿暗紋祥雲,張揚如焰。她玉足登紅履,腰束流蘇軟玉,一舉手,一回眸,皆似煙火人間最明豔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