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平昌坊卻燈火正明,花樓外紅燈高懸、絲竹悠揚,風自雕窗縫隙吹入,帶着幾分酒香和脂粉氣,掩映不住風月場裡的熱鬧。
沈念之斜倚在花樓之中,手中持杯,眼角微挑。
她今日心緒煩悶,便點了一壺最烈的燒刀子,随即又喚來旁邊坐着的陸雲深和兩個京中世家子弟作陪,借着劃拳笑談解悶。
“輸的罰三杯,少一杯,便替沈娘子唱支曲兒!”陸雲深說道。
“沈娘子劃拳可不能太狠啊!”
她倚着椅子一笑,眼波橫斜:“我這人向來溫柔,怎麼會讓各位難堪?”
衆人哄笑。
她雖聲名放浪跋扈,在這等場子卻混得極好,有人敬她美貌,有人服她爽氣,更有人暗裡欣賞她那點肆意不羁,陪得好了,也能讨點好處。
可她自己知道,她是沒心情的,隻不過是吵鬧些,好讓那腦子裡餘溫未散的夢遠一點、淡一點。
就在沈念之在酒桌上大殺四方時,一道身影踏入。
他身着月華色圓領袍,衣料素而不凡,細看便見暗金織成的寶相花隐于絹上,衣袖紋邊精巧,舉止溫雅如玉。
他立在樓梯之下略一頓足,仿佛在權衡要不要進這花樓半步,旋即還是擡足踏入。
落座于二樓西南角處,身側隻跟了一個童子随從,連酒水都未點,隻點了一壺白茶。
他并未出聲,也未與誰言語,隻靜靜坐着,将眸光落在樓下的熱鬧中,那目光不帶審視,不帶輕蔑,卻如山中遠雪,清冷自持。
沈念之恰好擡眼,便見他正低頭抿杯。
眉目如畫,清潤溫潤,不似公子,倒似寺中月下玉佛,映着燈火也不染凡塵一分。
她目光微凝。這是她第二次見蒼晏,上一次是阿爺過壽,蒼晏來送賀禮,她忙着刁難沈憶秋,隻是掃了他一眼,沒放心上,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到。
沈念之想起夢中那個話本裡,她也讀到過他的名字。
“那是沈憶秋初入京城,受辱于市巷之中,是他自人群中走出,手執折扇,為她解圍,喚來車馬護她而歸。”
“她心底第一次悸動,便為那一身月色衣衫、眉眼含霜的世子。”
真是肉麻,這便是沈憶秋對蒼晏動心的那段,沈念之想起就不自覺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蒼晏出身書香世族,母親乃當朝長公主,家教極嚴,自幼聰慧過人,通經史、曉禮樂。十六歲登科取士,十七入翰林,十九便掌文衡,風采卓然,素有“天下士族之冠”之譽,風骨清貴,少有其匹。
而今日,他為何來此?
沈念之微擡眸光,忽見他目光落在不遠處,那是一隻通體翠藍的琉璃酒壺。
那酒壺玲珑剔透,光色在燭火下閃出流霞般的光暈,壺身似含一捧春水,溫潤極了。
陳媽媽這時正笑盈盈向衆人介紹:“這是西疆進貢的琉璃器,隻此一隻。咱今日花樓為添雅興,便以此壺作燈謎禮賞,姑娘公子們若猜中詩謎,便可将此壺帶回。”
樓中嘩然一片,衆人紛紛摩拳擦掌。
有人躍躍欲試:“我來猜!開頭一句便是‘春水初生’,這不是寫的西湖波色麼?”
“胡扯,明明是‘春風又綠江南岸’……”
酒意上頭,衆人争得面紅耳赤,唯沈念之仍斜靠軟榻,未動分毫。
陸雲深在側輕聲問:“沈娘子不猜一個?那琉璃壺倒是極好看。”
沈念之垂眸輕笑:“我家什麼沒有?還缺一個壺?”話雖如此,她卻又慢悠悠轉頭,擡眸再看那人。
卻見蒼晏正低頭看着那琉璃壺,指尖在壺口微摩,似在回憶、又似怅然。
他果真對這東西有興趣。
沈念之忽然唇角一勾。
沈憶秋的白月光?
那可真是太巧了。
若真是話本,她沈念之不過一個推動劇情的工具人,如今既知劇本,她倒要看看這位“白月光”是否真金不壞,書中說他此生未娶,也不曾親近女色,最後位居宰相。
于是,她起身緩緩而立,唇角勾着一絲淡笑道:“既然陳媽媽設了謎,我怎好掃興?”她懶散地理了理衣擺,“隻不過,若我猜中了,可不能隻給我一個壺。”
陳媽媽忙笑:“沈娘子想要什麼,自是都依着。”
沈念之唇角笑意更深,步步而行,眼中神色卻已冷靜如冰。
“那就請陳媽媽開謎。”
陳媽媽微微一笑,緩緩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注],終日不見雨,偏是水上懸。”
衆人一愣,紛紛低聲思索。
有人低聲道:“‘終日不見雨’,說明不是水中的東西……‘偏是水上懸’,卻又似乎與水相關。”
“莫非是浮萍?”
“不對,浮萍終日見水,哪能算‘不見雨’?”
陸雲深托腮思索片刻,搖了搖折扇,悠然道:“‘大漠孤煙’之意,乃是西疆景象。‘長河落日’,亦是日月交替,若解物象,應是雲。”
衆人一愣,紛紛點頭。
“不錯,天上的雲終日不落雨,确實是水上懸浮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