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方亮,晉國公府内靜谧如常。
沈念之卻已起得極早,披着一件橘色薄衫,立在書房窗前,捧着一本泛黃的《晉書列傳》,眼神卻落在空白頁角,一動不動。
霜杏站在一旁,忍不住輕聲喚道:“小姐?您今日一早便來看書,可是又睡不好?”
沈念之“嗯”了一聲,随手阖上書卷,在案前踱了幾步,忽然停下。
“我問你,”她語氣若有所思,“阿爺的中書省裡,可有一個姓蒼的官員?”
霜杏怔了怔:“您說的是……長公主府那個世子,他确實在右相門下任中書侍郎。”
沈念之唇角緩緩勾起,眼中浮現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折扇輕搖,“哦,原來他已經是侍郎了啊,倒是升得快。”
申時将盡,天色昏黃,秋蟬鳴個不停。
沈淮景歸府,尚未更衣,便被沈念之堵在偏廳。
“阿爺。”她笑盈盈地喚了一聲。
“别笑,”沈淮景放下朝靴,皺眉瞪她,“每次你笑成這樣,就沒什麼好事。”
沈念之毫不在意地挽着他的手臂,俯身親昵地靠着他,“我這不是思來想去,終于想起讀點書,長點進益了?”
沈淮景一愣:“……你?要讀書還需要人教?”
“嗯,學無止境嘛。”她點頭,眼神無比真摯,“聽說您門下有個得意門生,姓蒼名晏,才華橫溢、風度翩翩,還是長公主之子,文壇貴胄,堪稱翹楚。我便想着,若能請他來府上教我,也好不辜負阿爺一番教養之心。”
沈淮景眉頭緊蹙:“你怎麼想到他的?”
沈念之笑得無辜:“昨夜偶然聽人提起,起了好奇心而已。”
“胡鬧。”沈淮景一拍桌,“蒼晏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不僅僅是中書侍郎,他身份高貴,你要讀書,讓夫子教你便是,為何非要他?回頭又再得罪人家,我可不去長公主那邊給你說好話。”
“阿爺——您這說的什麼話嘛,什麼叫又,我哪裡得罪過人。”沈念之低下頭,眉眼微垂,聲音輕柔卻帶着幾分委屈。
“你?這京城中你就數數你沒得罪過誰吧,經常下了朝就有某個公子的爹來我面前告你狀,但又礙于我的面子,話說的委婉些。”沈淮景沒好氣的說,想起這事兒就頗有些頭疼,但就這一個女兒,還能有什麼辦法。
“阿爺,若是阿娘還在……我不過想聽聽真正的經史大義,不想再讀那些教女子循規蹈矩、三從四德的東西。再說,我若真有别的心思,還能等到今天才說?”
沈淮景被她噎住,望着女兒明豔得耀眼的一雙眼,想起她幼年喪母,總是一個人待着,終究還是歎了口氣:“你發誓,不得對他動歪心思,也不能招惹人家,更不能失了禮。”
“發誓。”沈念之立刻舉手,鄭重其事地道,“我若心生妄念,甘願日後被阿爺打斷腿。”
“你啊……”沈淮景無奈搖頭,“我明日下了朝,親自去請他,若他肯來,你就安安分分聽課。”
“謝謝阿爺,阿之知道阿爺最疼我了。”
翌日,辰時未過。
天光尚未正明,沈念之便早早起身,穿了件素緞描花的衣裳,發間隻插一支青玉簪,未施粉黛,氣色比往日安靜許多。
偏廳之中,她端坐在軟榻之上,指尖拈着茶盞,眸光不經意地掠過窗外,始終未見人來。
霜杏又給她換了一盞新茶道:“小姐在等蒼大人嗎?”
“是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來。”沈念之頗有些無趣地回道。
“小姐,蒼大人也得下朝才來,現在時候尚早。”
過了晌午,沈念之靠在案幾旁都要昏昏欲睡時,門簾被掀起,蒼晏步入。
他身着青灰色圓領袍,腰束素帶,發冠玉簪,未帶随從,手中執着幾本薄薄的卷冊,神色清朗,不染塵埃。
“蒼大人。”沈念之盈盈一禮,笑容溫婉。
蒼晏還禮,語氣平和:“聽沈相言,沈娘子欲讀書,在下便備了幾冊女訓、女德,若小姐不嫌……”
話未說完,沈念之已毫不留情地将那些書推到一旁,取出一卷厚重的《左傳》,啪地一聲拍在案幾之上。
“我想聽這個。”
蒼晏略微皺眉:“此書多涉政典、兵法,不合女教。”
“我不是學做賢婦,你在京中想必對我的德行也略有耳聞。”沈念之挑眉,唇角一勾,“我是想跟着大人學做聰明人。”
四目相對,半晌,他點頭:“既如此,在下便聽令。”
蒼晏執起案上宣紙,低聲道:“不過這學堂規矩順序,還得按我的來,先臨帖,再講書。”
沈念之點頭,從一旁案架取了《蘭亭序》攤開,握筆蘸墨,卻遲遲未下筆。
蒼晏瞧了她一眼:“聽沈相說過,你最愛書法之道,今日怎麼猶豫了?”
“《蘭亭序》寫太多了,我都能倒背。”她懶懶道,忽而轉筆在新宣紙上落下一行。
濃墨初落,清香氤氲。
“裙帶輕解金钗落,不覺床頭月影斜。”
她偏頭一笑,眼尾妩媚得像落下一朵桃花:“今日心情好,隻想寫點豔的。”
蒼晏略皺眉頭,卻終究沒有阻止,隻擡手将筆鋒輕敲在額前,聲音無奈:“你若是将這份機敏都用在正道上,哪還需我教。”
“正道多無趣。”沈念之轉頭靠近他,忽而輕聲道:“蒼大人這手執筆如玉雕,可真是漂亮。”
蒼晏耳根一紅,卻未出聲,隻低頭輕咳一聲,道:“專心。”
沈念之挑眉,笑意未歇,乖乖握好筆回到案前。
一堂書講罷,蒼晏輕阖竹簡,原以為她不過是一時興起,卻沒想到沈念之提出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精妙,從晉楚之争談至春秋列國合縱連橫,雖偶有偏頗,卻思維跳脫,立意新穎。
他不禁擡眼:“沈娘子曾讀經傳?”
沈念之随手翻書,頭也不擡:“阿爺早年藏書極多,我小時候無聊,随便看了看。”
那“随便”兩個字落在他耳中,卻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