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面露慌色,連連作揖:“沈娘子,這、這萬萬不可……我這就去通傳,您先請坐。”
“去吧。”她冷聲吩咐,半垂眼簾,擡手拿起桌上一盞略微積灰的酒盅,放在鼻子前輕輕嗅味,神情一頓,手腕一擡,便将那酒盅甩在地上,瓷碎聲脆響清晰,撞得地磚顫了一下,她聽着卻覺得順耳。
她不覺盡興,又接連拾起兩隻舊盅擲地,聲聲作響,仍覺不過瘾,幹脆抄起手邊的手杖,擡手掃向架上一排物什,力道幹脆利落,卷軸、瓶罐應聲而落,摔得滿地淩亂。
店中客人皆被這架勢驚得神色大變,紛紛躲避,生怕觸了這位沈娘子的黴頭。
不過片刻,宋臨淵便匆匆趕到。
他一身錦衣,踏入門内,望見滿室狼藉,腳步頓住。原本陳設整齊的古籍散落一地,十幾件高價玉瓷也已碎裂,地上一片狼藉。
沈念之坐在坐子上,翹着二郎腿,手裡把玩着手杖,神情鎮定,像是此間一切與她無關。
她擡眼望他,眸中帶笑,像在等他開口,又像是在看他的笑話。
手中酒壺輕輕一晃,似是在邀他共賞剛才這一出。
宋臨淵臉色由驚轉冷,眉間隐隐壓着怒意。他走近幾步,聲音低沉:“沈念之,你簡直瘋了。”
沈念之輕笑兩聲,随即斂去笑意,仰頭喝下一口,将那酒壺朝地上一摔,壺裂酒灑,氣味濃烈。
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銅質燭台,走向他。
“宋公子,那日你邀我赴宴,在衆人面前羞辱我,叫我出醜,可曾想過後果?”她語氣冰冷,“你是玩開心了,但是我不開心。”
她一步步走近,眼神冷靜,步履穩當。
燭火照在她臉上,明豔的輪廓被照得清清楚楚,不見怒容,卻有殺意。
宋臨淵站在火光前,臉色冷得近乎鐵青,手指緩緩攥緊成拳,骨節微微泛白。
“沈念之,你若真敢縱火,便是律法難容。”他咬着牙,字字森冷,“哪怕你是晉國公嫡女,你阿爺是中書令,規矩就是規矩。隻要這事進了大理寺,你——保不了。”
沈念之站在燭火前,光影搖曳,将她眉眼映得愈發豔色逼人。她看着宋臨淵那副咬牙切齒、氣得發抖卻又束手無策的模樣,忽而笑了。
那笑一開始很輕,像是拂過指尖的風,但轉瞬便染上了譏诮與張狂。
“你以為我在意律法?”她低聲問,語氣幾乎溫柔,卻帶着一絲瘋癫的味道。
“你真以為,我還怕什麼規矩?”她将手中燭台慢慢舉起,金色的火苗在她指尖晃動,像是随時會噬咬一切的野獸,“我不過是來你這裡……尋點樂子罷了,宋臨淵,你能拿我取樂,我就不能拿你取樂?這是什麼道理。”
話落,手腕一抖。
“哎呀,手滑了。”
蠟燭脫手,正中那片被灑濕的地面,酒液與火星交纏,噗的一聲竄起火舌,赤焰瞬間吞沒紙卷,木櫃燃起噼啪聲響,熱浪猛地撲面而來。
火光照亮她半邊臉,眉眼灼亮如畫,卻透着幾分妖氣。
“沈念之!”宋臨淵怒吼出聲,臉色驟變,幾乎要沖過去制止。
可她卻已轉身,側過肩,裙擺掃過火焰,腳步從容,仿佛不是走出火海,而是走上戲台。她停在門前,背對着燃燒的正堂,忽地回首一笑。
“宋郎你不喜歡這樣的景象嗎?”
她輕輕一挑下巴,冷漠地望着已成火場的店鋪,語氣清冷得像從冰雪中落下的霜鋒:“火燒的這麼大,可真好看。”
“你不是要報官麼?”她側首看着他,唇角緩緩上揚,嗓音低卻極清晰,“快去吧,再晚,顧大人可能要回家了。”
她一步步踏入街中,火光在她身後轟然炸響,火光搖曳中,長裙與夕陽互相輝映,宛若一場谑笑戲夢。
而宋臨淵站在那一片碎裂與焚毀中,咬着牙,目光如鐵,卻終究動彈不得。
她仰頭看天,似是看着那濃烈的霞光将日頭吞盡,又看着街道上人聲驚呼四起,充斥着“走水了”的聲音,宋府各個小厮匆匆趕至。她漠然一笑,唇間吐出一句,尾音散在熏人的熱浪裡。
“今晚的夕陽,真美。”
沈念之回到晉國公府時,天色早已沉沉壓下,夜色如墨,四野俱靜。
她吩咐下人整備湯池,去衣入浴,任熱霧漫起,将滿身煙火與塵氣一點點褪去。
再換上一襲秋香色襦裙,衣領微敞,烏發挽成松松一髻,斜垂至肩。舉止看似随意,實則妝點極精。
沈念之靜坐于一把紫檀雕椅之上,指尖輕輕摩挲着椅子上的花紋,節奏不緊不慢,她唇角挂着一點若有若無的笑,眼神卻冷得像雨夜江水。
霜杏立在一旁,眼神一刻也不敢離開門外,神情惴惴,欲言又止。
“小姐……要不要先歇下?”她低聲勸道,“晉國公那邊……說不定要到明日酉時才能回府。”
沈念之指腹摩挲着案上雕花,忽地輕笑了一下,眸中落下一點失落,聲音清冷:“我知道。”
她自然明白今晚鬧得動靜不小,宋臨淵必然不會放過她。
不過無妨。
忽然,院外傳來一陣騷動,火把光影搖動間,有小厮跌跌撞撞跑進來,聲音急促:
“大、大小姐,大理寺的人來了!可、可他們都不敢進,隻……隻進來了一位。”
廳中氣氛頓時一緊。
霜杏面色微變,低聲道:“小姐……”
沈念之緩緩起身,長袖曳地,裙擺輕曳,眸色沉靜而鋒利。
她揚了揚下颌,聲線冷中帶着一絲無所畏懼:“去前廳——我去會會這位大人。”
她步出廳堂,風吹燈影微晃,主院燈火映照廊下幾名家丁神色為難,個個低眉垂首,氣氛凝重。
客位之上,顧行淵早已等候。身後無一人,孤身立于燈影之下,一襲官服束得利落端正,眉眼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冷峻。
“沈念之。”他語聲沉穩,字字冰涼,“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沈念之并未應聲,隻緩步走至席前,擡手慢條斯理整了整衣擺,才慢悠悠擡眸,語氣平靜:“哦?我若說不知,顧大人可願賜教?”
她态度坦然,甚至隐有幾分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