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淵将傷藥放在床頭,替她輕輕掖好被角,轉身出了門。
夜風吹起他身上的玄衣衣角,他腳步沉穩,卻未回頭。
顧行淵離去時,沈念之指尖輕動了動,卻仍未睜眼。
随後,短短三日,數十家書鋪被封,查封名單長達一丈,其中多為專營古籍、秘籍、稀世孤本之地。墨寶齋不過是打響第一槍,真正引發驚動的,是沈淮景随後掌握的一封密信。
那是一封宋家與京中一位權臣之間的書信往來,信中除卻關于《胡姬傳》交易的私話外,還牽涉到幾本早已禁絕的前朝兵書、史稿,特别是一本題為《天啟錄》的古籍,引起沈淮景極大警覺。
那是前朝一位太史所修,書中記載星象異變,預言帝位更替,言明“中土三十年有劫,龍座易主于南川”。這本書曾被聖上在即位前親自下旨焚毀,存世不足三本,竟然還有一冊落在宋家手中,且有抄錄迹象。
沈淮景坐在燈下,望着那頁已泛黃的書信殘片,指腹微動,唇角卻漸漸浮出一絲冷笑。
密旨第二日,沈淮景向聖上再次密奏:“臣以為,此案非獨宋氏,疑有朝臣護其後路,密藏禁書,慫恿妄言。請陛下容臣徹查。”
聖上手捏玉玦,沉吟良久:“你說,是誰?”
沈淮景道:“禮部右侍郎卓欽明。”
此人乃太學出身,素有士林之譽,官至禮部右侍郎,曾三次主考,提拔寒門子弟無數。然早年與宋太傅交往密切,曾在宋家私宴之上,談及“讀書破萬卷,甯論正邪”之語,被沈淮景親信耳目記下。
聖上聞言不語,隻将玉玦敲了敲禦案,良久道:“你放手查,孤允你三十日内清理京城書坊與士林私庫,如若屬實,連卓欽明也保不得。”
這場肅清風暴就此掀開。
一日之内,禮部突遭查抄,卓欽明舊宅被封,抄出前朝殘卷、筆記百餘冊,皆為嚴禁存閱之物。而京中數位士族子弟,亦因在私塾中傳閱禁文,被連夜帶走問話。
朝堂一時震動。
翰林院、太學、禮部、國子監風聲鶴唳,士林中人暗中傳言:晉國公沈大人是“披着宰相皮的大理寺”。
而沈淮景對此,隻有一句話傳出:“欲輔王朝清明,必先蕩除舊惡。”
至案發第五日,宋家已然閉門不出,坊間傳言——宋太傅卧病不起。
夜深時,沈淮景在書房立于窗前,身後侍從輕聲來報:“大人,大理寺送來新一份名冊。您讓盯着太學右講師鄒和者,今夜在私宅中搜出兩冊已毀《赤錄》殘卷,供詞稱是卓欽明所贈。”
沈淮景緩緩點頭,負手而立:“很好,阿之不愧是爹的好女兒,這一把火,放的甚好。”
此時宋臨淵跪在晉國公府門前,身着青衣素袍,肩背橫負荊條。圍觀百姓竊竊私語,有人歎他風流誤人,有人說沈家小姐太不容人。
宋臨淵聲嘶力竭求着沈淮景放他宋家一馬,可惜這些話沈念之已經聽不見了,沒多久他便被人帶走了。
沈淮景立于高台,背負雙手,神情冷淡地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半響才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宋臨淵流放,宋太傅聖上念在他本就時日無多,隻是革去官職頭銜,禁足在府頤養天年。
此消息一出,沒兩日沈念之倒是身子骨好多了,如今也是能下地了。
夏末初秋,驕陽漸退,清風卻還帶着陣陣悶熱。
沈念之拄着一根半人高的竹杖,緩步走到院中。她隻在家中小憩了些時日,身體勉強恢複一些,臀腿上的淤青雖未好透,卻總算能下地走動,隻是每邁一步,傷處仍時不時地牽扯出劇痛,讓她額邊落下薄汗。
她記得那日自己從赴宴歸來,恰巧路過外書房,窗未關嚴,聽得屋内沈淮景與一位刑部大人低語,說起聖上有意整頓京中藏書之亂,前朝舊籍、野史邪典泛濫,不少士族藏書過百,朝廷卻苦于名正言順之理,難以一網打盡
那時她尚未入門,便靠在窗外聽了一耳,心中便悄然起了個念頭——既然有人總要背這口鍋,那為何不是宋臨淵?
這一場戲,是她故意演的,縱火、認罪、挨杖,一步步全是心血。
宋臨淵。此人在自己夢中那本荒誕話本裡,本就與她糾纏不清,還間接害得她走向絕路。這一世她要擺脫原著命運,倒不如借機把宋家賣給聖上,順勢替父親立大功。
禁書舊籍一事也算是落下帷幕。
這時朝堂之上。
原是為冬日儲糧商議,卻被沈淮景一語扯開話題。
“陛下,”他拱手出列,衣袍沉穩,神色從容,“臣以為,國雖承平,疆域未靖。如今邊地歸附者衆,若能因勢利導、廣納賢能,不惟中原士子,邊族之才亦當錄用。”
朝堂之上頓時微嘩。
吏部尚書沉聲開口:“沈大人所言,可是指那北庭烏恒舊部之人?”
沈淮景并不避諱,坦然答道:“北庭烏恒近年遣使通朝,自請歸順,雖舊為漠厥餘脈,然其王庭近代推行整兵之策,禮制漸通,願奉我正朔,歸化入朝。其下子弟多通中原文字,亦有志于我大昭仕途。”
兵部尚書皺眉道:“北庭之地幅員雖廣,但其主曆來多變,如今不過一紙表忠,便要納其為臣,恐非長計。”
沈淮景沉着應對:“朝廷納之為臣,不是為了一紙名義,而是因其地處朔漠,連控三十六部,若能化敵為友,合而為一,可穩北疆百年無虞。”
太常卿低聲冷笑:“北庭使者多用胡語,不通禮儀,臣聽聞其軍中猶行部族之制,百官未襲朝章,若驟然納用,恐非士林所容。”
“中原禮制,非一日之功。納其才而化其俗,是為王者之道。”沈淮景目光微斂,言辭不急不緩,“若因其出身邊族便拒人于朝堂之外,那大昭疆域雖廣,卻永遠囿于一隅。臣所謀者,不止于北庭,而是萬國來朝、四海歸心。”
堂中氣氛一時微妙,有人附和稱是,也有人神色猶疑。
高坐禦榻之上的天子,手指緩緩叩着金案,神色幽深難辨。
良久,他才開口,語氣淡然:
“沈卿之意,朕記下了。”
言罷,衆臣紛紛再拜,朝會散。
沈淮景步出大殿,身後細語交錯,議論紛紛。
有人暗覺不妥,卻無人明言;也有人趨炎附勢,連聲稱贊其謀斷果決,言語間盡是恭維之意。
蒼晏快步追上,似有話要說,終究卻隻是低聲開口:
“今日……是該為令嫡女講學的時辰了。”
沈淮景聞言一笑,颔首道:“如此,蒼大人便随我一同回府罷,正好也有幾樁私事,需與你細言。”
說罷,做了個請的手勢。
蒼晏點頭,沉靜随行。
晉國公府,梨院深深,落日灑金。
沈念之倚着廊柱而立,身姿纖弱,面上仍帶着幾分病後的清減。風拂過樹梢,梨花瓣簌簌落下,在她肩頭染上一層碎白。
霜杏輕聲喚道:“小姐?”
見她怔神許久,霜杏略一遲疑,柔聲勸道:“大夫說再靜養幾日,病根便能盡除,今日天氣尚暖,出去走動也好。”
沈念之回神,擡眸望向外院:“父親今日早朝入宮,可曾回府?”
霜杏颔首答道:“剛回,蒼大人也随老爺一同回來,說是今日正是講學的時辰。”
沈念之一怔,這才想起已有數日未曾見到蒼晏。自卧病以來,昔日日日相對的“講學時辰”也被她抛諸腦後。她正要喚霜杏備茶,甫一回身,便見一道身影自廊間踏步而來。
來人身披深绯圓領朝服,袍上紋着隐金雲紋,腰間佩绶尚未解下,廣袖微揚,映着殘光風儀卓然。
他神色如常,步履沉穩,在廊前駐足,朝她拱手一禮,嗓音溫潤而不失分寸:
“聽聞小姐康複甚快,今日講《左傳》下篇,不知是否方便?”
沈念之望着他,眼中水光微轉。那一身肅穆官服本不該入閨閣書房,卻偏被他穿出了三分清隽,三分冷淡,三分君子難測的風度。
她唇角勾起一絲淡笑,輕聲道:
“自然好。”
院中桂花落得極盛,風過枝梢,便有一地金黃随風而舞,簌簌如雨,香氣馥郁得仿佛能滲入骨中。
沈念之傷未痊,久坐不得,隻得拄着一柄雕紋細杖,立在回廊一角的石欄前。霜杏原本要搬來矮凳,蒼晏也開口道:“若不方便,不妨坐着聽。”
她卻搖了搖頭,嘴角一挑,帶着些許戲谑:“站着聽書,也别有一番滋味。”
蒼晏輕笑了一聲,不再多言,翻開手中竹簡,在她身側半步處而立,低聲朗誦道:
“《左傳·僖公三年》:‘晉侯伐虢,以其無禮于諸侯。’”
他的嗓音一向清潤溫雅,今日卻帶了幾分沾染朝堂寒意的肅然之氣,念到“以其無禮”時,聲線微頓,似有深意。
沈念之倚在石欄邊,本不欲多思,誰知聽着聽着,卻忽覺眼前桂風卷卷、語聲徐徐,恍惚竟回到了兒時初學經史的時光。
她一時間聽得入神。
蒼晏講到“師以貞暴,功以信義”時,微微一頓,轉頭看她一眼,道:
“沈娘子以為,這句話中‘信義’與‘貞暴’,孰輕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