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之回過神來,唇邊笑意輕揚,答得不假思索:“自古‘信義’為本,‘貞暴’為術。術可變,本不可亂。”
她頓了頓,輕聲續道:“若單靠兵鋒壓服,何異強虜?縱有一時之利,難服人心。”
蒼晏眼中閃過一絲贊許:“與我所思不謀而合。”
說罷,他将竹簡收了半卷,又道:
“這段話在政院中今日也有争議,有人認為,‘以兵伐無禮’,不過是假仁假義之詞,實則掩欲之伐。”
沈念之嗤笑一聲:“假仁假義?禮不存,則兵亦空談。隻說掩欲,倒像是說那當年‘借道伐虢’的晉文公,是個徹頭徹尾的僞君子?”
她眉梢微揚,眼波淩厲,語鋒輕挑,卻句句見血。
蒼晏不禁失笑:“我正是那‘有人’。”
沈念之一愣,旋即笑出聲來,擡眸間眼波流轉:“你竟也會如此庸俗地解經,倒讓我失望了些。”
語帶打趣,語氣卻比平日溫柔了幾分,像一縷軟風,不經意地拂過人心。
風動桂香,書聲缭繞,兩人一問一答,倒也将這《左傳》的兵謀之道,辯得有滋有味。
片刻後,蒼晏忽而止聲,眉心輕蹙:“你額上有汗,是不是太久站着了?”
沈念之怔了一下,低頭擦了擦額角,笑着回道:“也或許是見你緊張,才落下了汗。”
她微微偏了偏身子,将自己半倚在石柱上,拐杖輕靠一旁,姿态慵懶,鬓發随風輕晃。
蒼晏垂下眼,嘴角似有若無地勾起一抹笑意,沒接話,也未否認,隻從寬袖中取出一隻瓷白小藥瓶,輕輕遞至她掌心。
“西疆進貢時得來的一味跌打秘方,祛瘀止痛,極快見效。你如今正好能用。”
沈念之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接過,指腹摩挲着瓷瓶,語氣也低了幾分:“多謝你,蒼大人。”
蒼晏眸色微動,卻隻溫聲一笑:“若用得好,下次讓人來取便是,不必與我客氣。”
他說完,轉眸看向庭中那一樹濃黃,語氣一如既往沉靜溫雅。
沈念之收回目光,低頭望着掌心那瓶藥,片刻未語。
天色漸晚,暮霭沉沉,前廳早已備下晚宴。
沈淮景今日少見地主動留蒼晏共膳。席間寥寥幾語,皆是朝中舊事,書院課法,言談之間并無私情,倒像是一場例行公事的寒暄。
飯至半酣,蒼晏随口問道:“許久未見夫人,不知她可是外出香山祈福了?”
沈淮景聞言,執箸微頓,過了片刻才淡聲回道:“她病故已有十數年,走得安穩。”
蒼晏神情微斂,似未曾料到。他側頭看向沈念之,少女正垂眸飲湯,唇色淡淡,神情平靜無瀾,仿佛未聽見這句談話。
這一頓飯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飯後,蒼晏起身告辭,沈淮景一如既往地遣人送客。
他穿過回廊,行至影壁轉角處,腳步剛要一頓,忽覺台階處有光一閃。
低頭望去,是一隻精巧的耳環。
流蘇垂落,金絲镂空,嵌玉古雅,落在石階間像一枚靜候的心思。他認得,這是沈念之常戴之物。
他俯身拾起,掌心微涼。
指腹摩挲着那細密的花紋,良久未語。
他正欲收好,心想日後歸還,卻不知,在不遠處那棵桂樹後,一道纖細的身影正悄悄倚着樹幹,半個身子藏在花影之後。
沈念之垂眸,指尖輕輕一轉,将另一隻耳環自耳垂摘下,藏入衣襟中,動作輕巧得仿佛在收起一場伏筆。
唇角緩緩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輕聲道:“下次……記得還我。”
夜色已深,晉國公府内燈火稀疏,四下靜谧。
偏廳之中,一爐沉檀香悄然氤氲,香氣缭繞,映着案上明燭搖曳。
沈淮景披了件月白外袍,端坐榻上翻閱奏折,神色如常。
廳外忽有門卒低聲通禀:“相爺,齊王殿下求見。”
沈淮景手中一頓,擡眸看去,眸色沉靜無波,隻淡淡道:“請。”
不多時,齊王着一襲玄衣緩步踏入,風塵未解,氣度從容。行禮過後,他自斟一盞清茶,笑道:
“深夜叨擾,沖撞沈相清修,還請恕罪。”
沈淮景目光落在他臉上,唇邊笑意溫和卻無半分真實溫度:“殿下貴為宗親,若是叨擾,那便沒人敢來寒舍了。”
齊王低笑片刻,旋即道入正題,似漫不經心:“聽聞沈相早朝力薦北庭烏恒入朝為将?那些人出身番部,性情恣肆,恐非良馴之人。陛下竟也允了?”
沈淮景擡手撣了撣衣袖,神情一如既往平穩:“朝廷用人,應觀其才,不拘門第。烏恒部族有心歸順,又善馬上鬥,何嘗不可。”
齊王輕輕摩挲茶盞,語氣依舊溫潤,話鋒卻暗藏殺機:“若真以此為例,來日番人入仕成風,軍政權柄落于外族之手,恐非長久之計。”
沈淮景含笑而語,語氣卻如風裹針:
“殿下此言,未免拘于門戶之見。我大昭疆土日拓,四夷來朝,若不能容百族之才,又怎稱太平盛世?更何況——”他語氣微頓,目光微凝,“用其兵,而收其心,此為上策。”
“真正令朝廷難安者,不在塞外,而在朝中那些心懷不臣之人。”
齊王目光微斂,指腹頓在盞沿,沉默片刻才擡眸一笑:“沈相果然深謀遠慮,所慮遠甚于孤。”
沈淮景淡聲道:“臣受國恩,理當憂君之憂。”
言語溫雅,然字字如劍。
兩人相對而笑,目光交彙,卻波濤暗湧,各藏鋒芒。
齊王茶盞輕放,話鋒一轉,似笑非笑道:“沈相素與忠王交好,想必殿下将來也不吝任用這等番将?”
沈淮景垂眸,将盞中清茶一飲而盡,語調從容:“臣為人臣,唯陛下之命是從。”
一句“陛下”,不置可否,不明态度,卻滴水不漏。
齊王盯着他看了片刻,眼中笑意漸斂,終是起身拱手:“今夜與沈相暢言一席,受益良多。改日,再叨擾。”
沈淮景微微颔首:“殿下慢行。”
目送其身影遠去,他目光落在尚未熄滅的燭火上,眼底微光隐隐,卻看不出喜怒。
齊王身影漸遠,沈淮景立于燈下,目光幽深。
他緩緩收回視線,目光落向窗外夜色,月光被厚雲遮掩,天地一片沉寂。
良久,他才低低一歎,聲音落在檀香缭繞間,仿若碎雪輕鳴:
“這局棋……如今又多了個棋手。”
夜雨初歇,雲重風輕。
晉國公府東邊,磚石帶水,檐下一盞宮燈映出斑駁紅光,雨珠自屋檐滴落,偶有聲響。
沈念之一襲月白色織金袍服倚在朱柱之上,眉目沉靜,指間撚着一盞玉盞,盞中酒色溫潤,香氣醺人。
她獨飲良久,眼底醉意不顯,唇邊卻挂着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
玉盞是她以前進宮“順回”的那隻,通體溫潤,杯底落着一點朱紅。
忽有腳步聲自雨後青磚上傳來,細碎沉穩,由遠及近。
沈念之未回頭,懶懶道:“霜杏,我說了我還不回去,你莫催。”
語音未落,背後卻傳來一道陌生男聲,帶着清冷與審慎:“晉國公府的千金,夜雨中獨酌至此,倒也風雅。”
沈念之轉身,眸色一頓。
來人身形颀長,一襲玄袍,負手而立,面容清俊不凡,眼神卻鋒利如鷹,隐有審視。
他像是慣于在暗中觀察的人,目光沉穩,不露聲色。
沈念之眯了眯眼,唇角笑意未減,淡淡問道:
“閣下是誰?深夜闖入國公府,莫不是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