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神情微頓,開口道:“本王,李珣。”
“哦——”沈念之輕輕拉長語調,唇角微翹,似譏似笑,“原來是那位久居藩地、方才調回京中的齊王殿下。”
她眉目懶懶,語氣淡漠,卻字字透着挑釁與審量。
李珣眼神一凜,定定望着她,像要從她神色中看出些什麼,良久才道:“沈念之,看來你的嚣張并非謠傳,我一回京便聽說了。”
“正是在下,他們所言非虛。”她大方承認,玉盞輕晃,杯中酒液泛出一圈圈漣漪,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李珣眸色微沉,忽而語鋒一轉:“聽說你與你那庶妹皆傾慕于我那弟弟忠王,是否屬實?”
沈念之聞言低笑,仰頭一飲而盡,素手翻轉,玉盞“咚”地落在石案上,清脆一響。
“若你說的是李珩……倒也确有其事。曾有那麼一瞬。”
“果然如此。”李珣冷聲接道。
她卻緩步走近,手杖聲輕叩青石,一步一聲,似打在李珣心上。
走至他面前,她慢悠悠伸出手,指尖輕挑起他衣袖一角,唇邊笑意卻已涼透。
“不過——”她眼波流轉,聲線低沉而魅,“我這人,最是不喜執念。眼下已是移情别戀。”
李珣眉頭緊擰,一把揮開她的手,語氣冰冷:“放肆。”
沈念之被拍開,卻并不惱,反而笑得愈發嬌媚,眼尾一挑,語氣輕佻:
“這便是放肆了?我不過是仰慕殿下幾分風骨罷了。傳聞齊王殿下冷面寡情,今日一見,竟也并非全無趣味。”
李珣面色如霜,沉聲道:“你仗着沈淮景權重,便可言行無忌?”
沈念之倚杖而立,笑意清淺:“若殿下不悅,大可入宮奏本,請聖人治我一罪,就治我輕薄之罪好了。”
李珣目光如刀,許久未語。
她微微颔首,行了一禮,卻極敷衍,既不恭敬也不怯畏,轉身便走,衣袍袍擺掃過石階,檀香、酒意、笑聲三味混合。
李珣站在原地,收斂眉目,低聲對身後侍衛道:
“此女,雖張揚,然有膽有謀。——将來或許,可為我所用。”
數日過去,晉國公府後苑深處,靜得連風聲都顯得刻意。
一張雕着海棠暗紋的卧榻上,沈念之懶懶斜倚,指尖卷着一縷烏發,百無聊賴地繞了兩圈,又随手放開。她站起身,撥了撥窗邊風鈴,聽風聲拂過鈴舌,叮叮幾響,卻終歸寂寥。
案幾上攤着一本話本,她翻了兩頁,便覺得膩了,眉頭輕蹙,将其擲在一旁。
屋中靜極,連一點人影都沒有,仿佛連回音也不願回應她的存在。
她身着一襲淡青襦裙,光着腳踩在竹席上,走至桌前,漫不經心地把玩着那隻瓷白藥瓶。瓶底刻着“玉門”,正是蒼晏所贈。
這藥倒是好用,她的舊傷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隻是那人自與顧行淵一道查案離去,已數日未見,竟連封短箋也未送來一封。
沈念之默了會兒,指腹摩挲着藥瓶口沿,忽然“啧”了一聲,将瓶子擱回原位。
這幾日,她連酒都懶得沾,手指早癢得發緊。
她眼角一撇,看向院中石榴樹。樹下落英稀疏,枝頭的果子半紅未熟,風一吹,枝葉輕搖,倒也膩味得很。
“真是——悶死了。”她低低咕哝。
片刻後,她喚人将院中收拾一番,搭了投壺架,又換上一身輕便短襦,束了個利落的高髻,從櫃中取出幾支雕花箭矢,打算借投壺解悶。
沈念之走出屋,眼神掃過幾隻銅壺,忽然喚了一聲:“你,過來。”
婢女春桃心頭一緊,躬身應道。
“把這壺拿着,舉高——舉過頭頂。”
春桃臉色一白,猶豫了瞬,還是聽命而行,跪坐在軟墊上,将銅壺高高舉起。
沈念之擡手,眼神并未真正看壺,反倒似是在射什麼心中煩意。
“咣——”
箭失偏了,銅壺邊沿一震,險些砸中春桃額頭。
她吓得身子猛地往旁側一歪。
“你躲什麼?”沈念之收手,語氣涼薄。
春桃忙跪下磕頭,聲音發顫:“小姐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念之眉尖一擰,不悅道:“怕我砸着你?那便别在眼前礙事,滾到外頭站着。”
春桃戰戰兢兢地退到廊下,剛走出兩步,便有個小丫鬟迎上來,滿臉擔憂地低聲問:“你沒事吧?是不是又惹小姐不高興了?”
春桃搖了搖頭,神色郁郁:“倒也沒罰,隻是……讓我滾遠點。”
兩人并肩坐在花架下角落,聲音低低地咕哝着,不覺越說越多。
“其實咱們小姐也不算真壞,就是脾氣差了點,說話不好聽罷了。”
“這倒是,時不時還賞東西。我記得那次流螢姐姐……”
“對!”一旁正剪枝的流螢擡起頭,輕聲插話,“半年前我娘病得厲害,家裡缺銀子。偏那日我失了手,把小姐的耳墜磕了個小口子。”
“小姐當場一句重話都沒說,回頭叫霜杏拿了戒尺打了我幾下。”她說到這兒頓了頓,又道,“可當天夜裡,她賞了我一支赤金雙燕簪。我當了簪子,請了大夫,娘的病也就慢慢好了。”
幾人聽得靜了,面上浮出些許複雜之色。
“她心是硬了些……可到底不壞。”春桃輕聲補了一句。
正說着,遠處忽傳來一陣腳步聲,掌事嬷嬷拎着帕子走近,面色冷肅。衆人見狀,立刻收聲,彼此使了個眼色,迅速作鳥獸散。
沈念之投完一輪壺,興緻愈發淡了。
她将手中箭支随意一扔,落地有聲。望了眼晴碧如洗的天,輕聲哂道:“這天好得過分,留在府裡倒像是暴殄天物。”
說話間,她踱步回廊,腳步輕緩,轉頭朝屋内喚了一聲:“霜杏。”
“在。”霜杏忙應聲而至。
“替我更衣。”沈念之微仰頭,踮起腳尖折下一枝枝頭殘香的桂花,随手簪入鬓邊,笑意清淺,語調慵懶:“今兒我去趟平昌坊,那群叫人聽曲作陪的伎子們,也不知還有幾個記得我。”
霜杏替她更衣,不敢多言。沈念之随手翻了翻首飾匣,挑了枚碧金钗簪上,随口又道:“叫鵲羽來。”
“是。”
不多時,一名玄衣少年快步入内,劍眉冷目,神色沉靜。
沈念之懶懶倚在美人榻邊,将手中一張帖子甩了過去,紙角在空中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落在少年掌中。
她眉梢一挑,聲音清涼淡漠:“替我跑一趟,把這張帖子送去平昌坊,交給陳媽媽,說我今日要去。”
“是。”鵲羽接令而去,身影幹脆利落。
黃昏時分,平昌坊内燈火初上,酒旗翻飛,笙歌入夜。街巷裡香霧缭繞,檀闆聲聲,花樓朱門前早已車馬盈門、人聲鼎沸。
沈念之坐在一頂繪的十分精緻的馬車中,一路行駛至坊口。馬車簾被霜杏一掀,一隻鑲玉繡花履輕輕點在青石台階上。
霞色薄紗裙曳地而出,裙擺拂過石階燈影,未施粉黛,卻唇間胭脂若桃,豔而不俗。
她眉目清冷,姿态張揚,走過人群時,連空氣都為之一靜。
陳媽媽早已守在花樓前,遠遠瞧見她,立刻滿面堆笑迎上來,笑得比春日柳枝還殷勤:“哎喲喲,沈娘子今兒可算是來了,奴家天天望着門口盼您呢!”
沈念之懶得寒暄,隻是漫不經心地掀了眼皮瞥她一眼,邁步入門,語氣輕淡:“人呢?”
“都在樓上雅間候着呢,還有幾個新來的。”陳媽媽笑得眉眼都沒了形,“今兒小的們聽說娘子要來,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啧,就跟趕春闱頭一遭似的,都盼着能被您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