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破,夜色微涼,龍門客棧的閣樓彌漫着濃重的酒氣。金鑲玉頹廢的靠在窗台邊,衣裳半敞,發簪不知何時已松落,墨發如瀑卷落肩頭。
她握着酒瓶仰頭灌下,辛辣的酒液順着下颌線蜿蜒,浸透前襟紅肚兜也渾然不覺。兩三隻空酒壇東倒西歪地散落在木地闆上,在黎明前的幽暗中泛着冷光。
木門輕叩,是雲栖進來了,卻在看清屋内景象時微微一怔——往日總帶着三分狠厲的棧主,此刻眼神渙散,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棧主,”她壓低聲音,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李素萍還是未曾動過,又枯坐了一個時辰,直至卯時方起身進了書房。”
金鑲玉的動作驟然僵住,酒液順着瓶口滴落在手背,她毫不在意,喉結滾動着咽下苦澀,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青磚:“她...在書房做什麼?”
雲栖遲疑片刻,終是如實禀報:“屬下掀開屋頂青瓦窺見,她在宣紙上寫了一個‘斷’字。”
死寂如潮水般漫過整個閣樓。金鑲玉手中的酒瓶“哐當”墜地,酒液在月光下蜿蜒成河,倒映着她驟然蒼白的臉。
她在腦海中回憶,想起李素萍執筆書寫時的溫柔模樣,想起她認真批閱學生課業模樣,想起她看書時不時拿着手中筆做批注與有感而發的模樣。
此刻卻化作宣紙上那道決絕的橫折鈎,生生割裂了所有過往。
胃裡翻江倒海,喉間湧上酸水,她突然仰頭大笑,笑聲裡帶着連自己都厭惡的顫抖:“好一個‘斷’字...斷得好!”
笑聲戛然而止,她強忍住吐意,猛地抓住雲栖的手腕,指尖幾乎要掐進對方皮肉:“給我守緊了!若她敢出半分差池,我要你...”話音未落,眼底卻泛起水霧,最終化作一聲歎息,無力地松開手,“罷了...繼續盯着吧。”
她踉跄着扶住窗框,望着天邊将亮未亮的魚肚白,恍惚間又看見李素萍早起,在做好飯後端着碗喂她的身影,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悄無聲息地融進漸明的天光裡。
前廳的燭火在子時搖曳着熄滅,李素萍卻仍保持着金鑲玉離去時的姿勢,脊背僵直地坐在八仙桌前,夜色漫過門檻,将她整個人裹進濃稠的墨色裡,唯有檐角漏下的月光,在她膝頭織就一道蒼白的光痕。
案上的粥早已涼透,夜寒露重,瓷碗邊緣凝結的水珠順着碗壁滑下,在木紋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她盯着那道水痕,想起替金鑲玉換藥時,對方總愛耍賴,說“良藥苦口,得李姑娘喂才喝得下去”。那時她佯裝嗔怒,指尖卻忍不住輕輕擦去她嘴角的藥漬。
如今想來,那些調笑的話語,不過是江湖兒女的逢場作戲。
“我向來風流,處處留情卻從不停留。”金鑲玉的聲音突然在耳畔炸響。李素萍渾身劇烈顫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直到鮮血滲出,刺痛才稍稍緩解心口的鈍痛。
記憶如潮水翻湧——
金鑲玉倚在窗邊看她縫制新衣時,說“這并蒂蓮繡得真好,比西域進貢的絲綢還精緻”;
昏迷時,那人攥着她的手呢喃“别走”;
還有那天和好如初的深夜,兩人對坐飲茶,金鑲玉說起大漠過往時眼裡的光。
是她錯把江湖客的片刻溫柔,當成了為她停留的漂泊舟。
當成了奢念。
淚水毫無征兆地湧出眼眶,滾燙的液體砸在衣襟上,暈開一朵朵深色的花。她卻不肯擡手擦拭,任由淚水模糊視線,仿佛這樣就能把過往的甜稠與此刻的苦澀都一并淹沒。
金鑲玉說她是江湖兒女,生死都不過尋常;
說在這養傷的日子太久,該走了,從不會為誰停留;
說她是值得結交的“好朋友”。
每一句話都像淬了毒的峨眉刺,反複紮着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可最疼的,是她終于承認,自己确實動了心
——動了對一個不信情愛的江湖人的真心。
更漏聲滴答作響,像極了她破碎的心跳。李素萍垂眸望着膝頭的濕潤,忽然發出一聲壓抑的抽噎,緊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無聲痛哭,她蜷縮在椅子上,雙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仿佛這樣就能緩解那幾乎要将她吞噬的痛楚。那些日夜的陪伴、溫柔的低語、熾熱的眼神,原來都隻是一場虛幻的夢。如今夢碎了,剩下的隻有無盡的黑暗與痛苦。
卯時的梆子聲驚破長夜,李素萍緩緩起身,衣擺掃過地面,帶起一片涼意。她走進書房,提起筆蘸滿濃墨,在宣紙上落下一個決絕的
“斷”。
墨汁在宣紙上暈染開來,宛如她破碎的情絲,再也無法收攏。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滴落在“斷”字上,将墨迹暈染得愈發模糊。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有些緣分,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而她,注定要為這個錯誤,付出反噬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