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天光如薄刃,緩緩剖開濃稠的夜幕,卻怎麼也照不暖龍門客棧那間浸透酒氣的閣樓。金鑲玉歪斜地依舊靠在窗台邊,額角幾縷發絲黏着酒漬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空酒壇東倒西歪地滾落在腳邊,碎裂的瓷片在青磚地面勾勒出猙獰的紋路,而她死死攥着那方被酒浸濕的暗紅手絹,指節泛白得近乎透明,恍惚間那綢緞上的褶皺都化作了李素萍垂眸縫衣時的眉眼。
“棧主,李姑娘...”雲栖的聲音自陰影中傳來,衣袂帶起的風掀動了案上未幹的酒漬。金鑲玉猛然轉身,動作太急碰翻了案上最後一壺酒,琥珀色的液體潑灑在她的衣袖上,在冷硬的晨光裡暈開深色的痕迹,卻不及她眼底翻湧的血色駭人。
她的聲音像是從破碎的胸腔裡擠出來的:“她還幹了什麼?”沙啞的嗓音裡裹着鐵鏽味,尾音在顫抖中碎成齑粉,她傾斜着身子扶着牆站起,眼眶卻倔強地不肯落下淚來。
雲栖将她看到的,聽到的,緩緩的開頭叙述,她剛說完一句,金鑲玉的膝蓋突然發軟,重重撞在窗台邊的青磚上,劇烈的疼痛卻不及心口傳來的鈍痛萬分之一。
雲栖話過一半,停了下來,女子帶着不忍的目光看向金鑲玉,抿了抿唇,聲音還在繼續。金鑲玉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捂着嘴,指縫間滲出點點猩紅。
她仿佛看見李素萍孤身立在書房,面上淚痕未幹燭火将她單薄的身形拉長,墨汁順着筆尖滴落在紙上,與決堤的淚暈染成一團。
她嘴裡血腥味翻湧,腹痛難忍,烈酒喝太多太急,傷到了胃。可這些都不及她刻意說出口的狠話,那些為了保護對方而推開的決絕來的痛,好似此刻都化作鋒利的刀刃,一寸寸剜着她的心腹。
直到最後雲栖将幾個字如重錘砸下,金鑲玉眼前突然浮現出李素萍說"李姑娘"時驟然蒼白的臉,滾燙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她跌坐在滿地狼藉中,笑聲混着嗚咽刺破死寂。
“金鑲玉,你真是該死啊!”淚水怎麼也止不住,“親手揉碎明月的是你,傷她最深的也是你,呵,說什麼江湖兒女不相信情愛,分明是自己不夠強大沒有能力保護她罷了!”
不管言語傷人心,不顧紅顔碎了心,花言巧語騙人心,幾句話兒出真心。
你是有心之人生了心,換來我無心之人本無心。
雲栖望着滿地狼藉中蜷縮的身影,第一次見一直以為都叱咤江湖、風情萬種的棧主哭得如此狼狽。
窗外漸明的天光将金鑲玉顫抖的身影投在牆上,影子随着她劇烈的抽噎不斷晃動,像極了她親手斬斷的那段情緣,支離破碎,再難拼湊。
遠山朝陽緩緩升起,卻照不進這被悔恨與痛苦填滿的閣樓。
雲栖口中複述的,李素萍信箋中的話,依舊一字一句在腦海中不斷回放:
“吾,李氏素萍,命途多舛,半生飄零。
嘗栖寒檐之下,飲盡人間霜雪。
自謂此生不過茕茕獨行,于歡情蜜意,本不敢存半分妄念。
唯願流年無恙,不再逢傷心人、曆斷腸事,如此便罷。
奈何蒼天弄人,偏教萍蹤與鑲逢。
初時隻道是陌路擦肩,未料情絲暗系,漸入膏肓。世人皆言“緣自天定,份在人為”,
吾亦曾笃信,以赤誠之心護這一段情,以溫柔之意守這一場緣。
然回首處,冷月無聲,卿心似鐵。
終非緣淺難續,實是情意不堅,不願長相守。
罷。
自此風花雪月皆成空,往昔種種,盡化塵煙。
朱弦斷,再無琴瑟和鳴之韻;
明鏡缺,難覓雙影交疊之姿。
殘燈照孤影,冷月映寒心,悲緒如潮,淚濕鲛绡。今以素箋為證,血淚作辭,斬斷這千般癡纏、萬種相思,莫道故人長與短。”
最後一筆落下,李素萍望着被點點淚水暈染的墨痕,閉上雙眼,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滑落進脖頸間的藍玉珠鍊中,
“我糾纏的不是我們兩個人的結果,那些費勁心思對你好的瞬間,我從沒有想過要什麼回報,可這樣的結局,配不上當時我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心。”
“我李素萍這一生,原諒了很多不該原諒的事,所以我不奢求餘生能夠有多幸福,緣是天給的,份是人定的,你我到最後盡不是無緣,而是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