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想借太學生的手煽動“女主亂國”之論,為推翻長公主的政權造勢——
則始作俑者必定還藏在這附近,甚至是人群中,以便于引導輿論走勢。
“誰帶你們來此?又是誰告訴你們這等奇石怪談的?”
沈荔撚了撚指腹,上頭的“鮮血”散發出淡而奇異的甜香。
“是……”
陸雯華咬了咬唇,目光不經意間朝一名清俊的少年掠去,似是遲疑。
“不是我!是……”
沈荔還未發問,那少年卻是慌亂起來,手朝旁邊一指,“是何兄!何兄說想求一段姻緣,我們才陪他來的!”
所謂的何生約莫二十七八歲,中等身量,皮膚略黑,是一張極其普通、又極其陌生的臉。
沈荔自小識人困難,又門生衆多,不敢說每個學生都認得,但何生這張臉——
她敢笃定,絕對沒見過。
何況那人雖做文人打扮,卻無文人的謙卑,就連站姿也與讀書人有着微妙的區别:雙腿微微岔開,雙手虛握垂于身側,腳尖朝外,下盤穩重……
那是習武之人才有的、防備的姿勢。
何生辯解:“在下初至蘭京訪友,偶然聽聞此處有奇石靈驗,這才邀上三五同道至此。此石一個月前突然出現,有如天降,許多人都知曉此事,非獨我一人。夫子若不信,可問他們!”
幾名少年聞言,紛紛點頭稱是。
沈荔擡指挑開幂籬垂紗,不露聲色道:“閣下有些面生,不知是在哪位博士手下受經?”
何生見她是位年少的女夫子,隻敷衍地拱了拱手,對答道:“在下颍陽人士,隻讀過幾年縣學。”
“颍陽?”
沈荔似是訝然,微微一笑:“久聞颍川學子有半數出于颍陽黃老門下,不知他老人家近來可好?”
何生道:“這……黃先生應是身體康健。”
“閣下若真是颍川本地的讀書人,怎會不知颍陽縣學毀于戰亂,前年才重建。縣裡也并沒有一位‘黃老’呢。”
聞言,何生的面色陡然一僵。
果然。
沈荔斂了笑意:“若非心虛,又因何扯謊?”
眼見露了馬腳,何生不自覺朝後退了兩步,暗自握住袖中短刃。
“攔住他!”
幾名太學生反應過來,紛紛圍堵住何生的退路。
正僵持間,一陣踏浪濺水的馬蹄聲如驚雷逼近,驚動衆人。
繼而弓弦聲乍響。
一箭破空,釘入儒生腳下示威;一箭擦着沈荔的鬓發,直取何生的臂膀。
沈荔微微睜大雙眸,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何生捂着受傷的手臂,目眦欲裂,仿佛見到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不由撞開攔路之人,扭頭就往密林中跑。
“站住……”
此人事關十數名太學生的清白,沈荔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下意識拽住疑犯的袖袍。
何生卻是反手一掙,隻聞“刺啦”一陣尖銳的裂帛聲,寬大儒服袖袍竟應聲而斷,露出半條赤裸的手臂。
沈荔離得近,一眼就瞥見了何生小臂上的一塊醒目傷疤。
像是陳年燙傷,為了遮掩什麼東西似的,将那處皮肉燙得模糊可怖。
凹凸不平的傷痕邊緣還殘留着兩筆未蓋住的黑色印記,形似剪刀,又似燕尾……
沈荔瞳仁一縮,幾欲不能呼吸。
塵封多年的記憶霎時呼嘯而來。
她仿佛又看到十一年前那場浸透了鮮血的大雪:車裂馬亡,遍地屍骸,山匪手中的刀刃刺穿母親的身體,寒光映亮血月,也照亮了那人手背上的燕子刺青……
而何生臂上殘留的兩筆墨色,像極了那幫亡命之徒的圖騰。
沈荔喉間一陣發緊。
時隔多年,她依舊能憶起那股撲面而來的濃重血腥,夢魇般揮之不去。
是巧合嗎?
還是……
她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想瞧得仔細些,全然不察戰馬的嘶鳴聲已然掠至身後。
比殺氣更先到達眼前的,是一柄黑漆銀刃的霸王長槍。
槍尖刺倒那試圖挾持太學生的疑犯,繼而鋒芒橫掃,抵在沈荔的喉前。
疾風震蕩,清寒的槍刃如銀霜雪亮,于少女眸底掠過一片薄月般的寒光。
霎那間天光俱寂,視線内隻見一襲獵獵紅衣如火焰騰燒,耀眼灼目。
馬背上的少年束發如潑墨飛揚,單掌勒缰制住人立嘶鳴的戰馬,而手中槍尖依然紋絲不動,連半分抖動也無。
風停,馬歇。
四目相對,沈荔才發現少年竟有着一副俊美不可方物的好皮囊。
他束着落拓不羁的高馬尾,濃眉粗犷而五官俊俏,配上天生偏白的膚色,像塞外經年不化的新雪,更襯得唇紅鼻挺、骨相優越。冷眼睥睨間,微鬈的發尾随風掠過他的側顔,仿佛連頭發絲也不甘順從,卷出野性難馴的桀骜……
是一張略顯眼熟的,見之難忘的臉。
是的,眼熟。
少年武将、天生鬈發、黑漆銀刃的霸王槍,再聯想虎威軍駐紮在附近的事……
沈荔心中咯噔一聲。
難道是他?
下颌處驟然一涼,兵刃貼膚的透骨寒意喚回了沈荔的思緒。
“女學館的學生?”
少年以槍尖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仰首,“敢勾結反賊作亂,好大的膽子。”
“……”
“……”
沈荔羽睫輕顫。
他掃過來的眼神,分明與看陌生人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