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抿唇,待緩去那陣麻軟,方戴好幂籬遮面。
搴簾時已恢複淡然,她望向蕭燃:“我與阿兄說幾句話再走,還望殿下成全。”
晚風清寒,周遭還有不少路人駐足觀望。
大概是她薄紗後的眸子過于清亮,蕭燃到底沒再駁她臉面,“駕”了聲,領麾下輕騎先行離去。
十餘騎風馳電掣地自車旁窄道魚貫穿過,攪得車鈴亂響,風塵漫天。
沈筠抖開扇面擋灰,再放下時,妹妹已上了他的車,在一旁乖巧坐下。
仆從貼心地放下車簾,隔絕外人視線。
“谶言之事,我已知曉。他們可曾為難你?”
四下無人之時,沈筠這才流露些許情緒,扳着沈荔的肩上下端詳。
“不曾。”
沈荔含笑搖首,将今日遭遇說了個大概。
沈筠本松了口氣,聽到長公主蕭青璃召見了妹妹,那口氣便複又提在了胸口,溫潤的嗓音中壓着薄怒,“她哪裡是為了皇家顔面?不過是将你放在蕭燃眼皮子底下,方便監管拿捏沈家罷了。”
私底下,阿兄極少喚蕭青璃的封号 ,總以“她”代指。
昳麗優雅的貴公子縱使怒極,也隻是聲音沉了幾分,吩咐車夫:“去宮門,我親自和她說。”
“阿兄,沒事的……”
沈荔剛想勸慰,卻見沈筠正色:“沒事?你知道蕭燃是什麼人?白日殺人之事暫且不提,你可知他是如何坐上今天高位的?三年前封城血戰,他明知是死局卻執意率三萬精兵出城誘敵,緻使全軍覆沒,而他的兄長——原定的丹陽王世子亦因此戰雙腿盡廢。阿荔,這等踩着至親血肉上位的虎狼,怎會是你的良配?當初我未能阻止外祖母,已是有負長兄之責,決不能再讓你身處虎穴之中。”
說到激動處,沈筠掩唇一陣低咳,身上環佩随之碰撞出碎玉般的脆響。
他果然還在因沒能護住妹妹而自責、自苦。
沈荔永遠記得啟程去蘭京成親的那日,阿兄風塵仆仆地趕來琅琊,那張豔冠蘭京的臉上滿是愠怒和疲乏。
他在王家人面前一向是溫和知禮的,仿佛母親亡故後,他便将父親的那一份罪責一并承擔了……
可那天,沈荔第一次見他在外祖母和舅父面前據理力争。
他說沈家人還沒死絕呢,阿荔是他的妹妹,不是給王家人換前程的籌碼;
他說誰也沒資格決定阿荔的未來,外祖母不能,舅父不能,他自己也不能!
說着說着,他的眼睛紅了,然後看向沈荔。
他說:别怕,哥哥帶你走。
他最終沒能帶走妹妹。賜婚事關重大,沈荔不可能用沈、王兩家的性命做賭。
盡管她知道,阿兄願意為她付出一切代價。
因為知道,所以更加不能一走了之。
沈荔綻開一抹恬靜的笑,安撫道:“阿兄勿要擔憂。我既與蕭燃成親,總歸要住在一個屋檐下的,與其逃避抱怨,不如順勢而為。”
頓了頓,她語氣笃定了幾分:“何況,我有必須要留下的理由。”
“理由?”
沈筠狐疑,玉竹般的指節屈起,輕輕一敲她的額頭,“你能有什麼理由?”
沈荔眨了眨眼睫,沉吟片刻,方問:“阿兄,你還記得那些燕子嶺山匪嗎?”
十一年前,忘了是何事,母親王娵與父親沈靜庭心生龃龉。
大吵一架後,盛怒的母親抛下丈夫和兒子,連夜帶着六歲的女兒與陪嫁侍從回了琅琊母家。
那晚月黑風急,大雪封路,車馬困于山道,偏生又碰上從燕子嶺流竄至此的山匪。
那是沈荔一生中無法消弭的夢魇:母親連同家仆、侍衛九十三人盡數斃于刀下,僅剩六歲的她被母親藏入傾覆的車廂下,在積雪與車轅堆砌的空隙中躲過一劫。
山匪殺了頂尖世家的主母,本該付出慘重的代價。
可當沈、王兩家家主親率府兵前去剿滅時,燕子嶺的山寨已人去樓空,幾百号人一夜之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仿佛他們從來未現身于世,仿佛那滿地的屍首與喪親之痛隻是沈荔的噩夢一場。
“燕子匪三百三十七人,臂上皆刺有燕子圖騰,寓意‘掠如燕疾,獸走留皮’。縱有人想金盆洗手,也要自斷一臂,留下刺有圖騰的那隻斷手方可下山。”
沈筠怎麼可能忘記這些殺母仇人,眉間郁色漸濃,“他們已經十一年不曾現身了,不管沈、王如何舉兩家之力搜捕,都沒能找到半點蛛絲馬迹。”
“我好像,又見到他們了。”
沈荔直視兄長那震驚的眼神,袖中的指節不自覺握緊,“今日,我在那名煽動谶言的疑犯臂上,看到了疑似燕子圖騰的刺青。可惜刺青被疤痕遮擋了大半,我尚未來得及确認……”
“所以你決定将計就計接近蕭燃,從他嘴中套出疑犯的信息?”
沈筠深吸一口氣,低低道了句“荒唐”。
“蕭燃本就對沈家有戒心,你這是将自己往虎口裡送。即便要查,也該我這個做兄長的出面……”
“阿兄也說了,蕭燃對沈家有戒心,阿兄去查隻會更讓他起疑。到時不僅什麼都打探不出,還會讓人借題發揮。”
沈荔輕抿唇線,“阿兄,我不能袖手旁觀,一直活在你的庇佑下。我心裡有數。”
她的眼神清冷堅定,沈筠一時無言。
他與妹妹為沈家雙璧,皆如明珠璀璨,性格卻截然不同——
他承襲了沈靜庭的風骨,一樣的循規蹈矩、清正自持;而妹妹卻是母親的翻版,看似瓊枝玉雪般柔婉,内裡卻藏着未出鞘的霜刃,清醒剛烈,一旦做出決定便絕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