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
比歲試走錯考堂更尴尬的,死一般的沉寂。
沈荔原想應付完今日便罷,誰知半路殺出個朱氏,硬生生将她與蕭燃撮合進了新房。
成婚前後,滿打滿算二人才見過兩次面,兩次的印象都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的差。
任誰也接受不了與一陌生人同榻,遑論身邊那人從性格、學識、習慣到家世立場,皆與她水火不容。
顯然,蕭燃也是這麼想的。
你怎麼不阻止朱氏?
——沈荔以眼神詢問。
你敢攔長公主的傅母?
——蕭燃以眼神回答。
大眼瞪小眼,對峙。
少年輕哼一聲,先行調開視線,上身後仰瞥了眼門紙上朱氏和宮人的影子,而後不動聲色朝一旁的窗扇走去。
他想翻窗出去。
沈荔了然,他這樣嚣張恣意之人,怎麼可能坐以待斃?
可甫一拉開窗扇,就見一張熟悉端肅的老臉出現在眼前——
沒人知道方才還在門外值守的朱氏,是如何在一息間準确移現窗外的!
“殿下有何事吩咐?”
“……”
蕭燃面如冷玉,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變的氣勢:“屋内被褥不夠蓋,本王去拿。”
朱氏勝券在握:“老身早料到如此,已在内室高櫃中置了數張雲絲錦被,殿下請自取。”
武思回合文青遠遠站在庭中,朝自家主子無奈攤手。
沒辦法,朱氏乃長公主傅母,地位非同一般,他們做侍衛的哪敢強造次?
蕭燃面無表情地關上窗扇。
轉身,撞上沈荔欲言又止的視線。
片刻的沉默,蕭燃像是做出了決定,眼中劃過一抹挑釁的笑意。
他單手解了腰間的革帶,握在骨節分明的手中,腳下影子将文弱的少女一步步蠶食。
沈荔看着他一邊寬衣解帶一邊朝自己逼近,下意識後退一步,手抵住了身後的盆景架。
下一刻。
蕭燃将革帶與外袍往衣桁上一扔,大刀闊斧地往寬床上一坐,先行占領。
沈荔:“?”
蕭燃蹬了靴子,屈起一臂自在枕在腦後,慢悠悠道:“客随主便,本王的床本王睡,你自己去打地鋪。反正,你們禮學中不常說什麼……要睡在窗戶下嗎?”
“是‘設床笫,當牗’④,而且,此話是形容亡者的喪禮。”
沈荔輕歎,語氣中帶着對禮崩樂壞的絕望。
老實說,她對蕭燃的床榻并無多少興緻——
畢竟是男人睡過的。誰知道他躺上去前,有無沐浴濯身、更衣熏香呢?
今夜撞見他沐浴,又不代表他每晚都沐浴。
她從善如流,轉而走向内間,找到了高櫃中備用的褥子和錦被,還在最下層發現了兩床簇新幹淨的絨毯與玉簟。
蕭燃閉目養神了片刻,便聽屋内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皺了皺眉,沒忍住睜開一隻眼窺伺。
隻見沈荔先是将薄紗座屏挪了過來,隔開一片單獨的空間,随即又跪坐在地,将玉簟、獸毯平鋪在地上,覆上褥子與錦被,最後放上一隻拍得松軟的枕頭……
就這還沒完,她又将香草幹花所制的香囊壓在錦被中熏香,再濯手褪簪,以金鬥一寸寸仔細熨平褶皺。
紗屏後朦胧映出她單薄纖細的影子,傾身熨燙時,盈盈一握的腰線塌出一段凹陷的弧度,烏黑柔亮的長發随之絲絲袅袅垂下肩頭,幾縷拂過臉頰,又被她以纖指輕撩至耳後……
一個不經意的動作,蕭燃卻像燙着般,忽的移開了視線。
有什麼好看的?
少年氣沖沖閉目:不過是些繁瑣的,吹毛求疵的世家就寝儀式。
不多時,座屏外輕柔細微的聲響停了。紗燈吹滅兩盞,室内驟然陷入一片朦胧的昏黃中。
總算安靜了。
蕭燃徐徐籲出一口濁氣,悄悄扭頭一看,隻見座屏薄紗後的模糊身影優雅側躺,春衫與抱腰疊于枕側,一雙小巧的素色仙飛履齊整地擺置一旁。
這麼小的鞋……
難怪弱柳扶風,她走路能站穩?
習武之人大多警覺,卧榻旁不容外人酣睡,此刻屋内突然多了另一人的氣息,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之感。
蕭燃忍着領地被侵略的不适,轉身背對着屏風,再次強迫自己閉目養神。
熬了許久,剛有一絲困意湧上,便聽身後傳來一聲幽微的歎息。
蕭燃警覺睜目,下意識摸到枕側的短刃轉身,登時一僵——
隻見沈荔穿着單薄的素色寝衣跪坐于屏風後,烏發披肩,雪腮檀口,哀怨空洞的模樣被影影綽綽、忽明忽暗的殘燭昏光一襯,頗有幾分夜中精魅的詭豔。
蕭燃嗓音緊繃:“大半夜不睡覺,你坐那兒扮鬼?”
“睡不着。”
“哈?”
“這地上不知有何異物,硌得人難以入眠。”
少女聲音倦怠,清麗的芙蓉面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
莫非是自己搜羅的什麼暗器掉落在地,弄傷了她?
蕭燃狠心躺回床上,佯做盯着房梁。半晌,又認命地挺身坐起,赤足下榻,抄起燭台行至沈荔的鋪前。
少年用下颌看人,擰眉道:“讓開。”
雖是不耐煩的樣子,身體倒是誠實得很。
沈荔維持端正跪坐的姿勢,依言往旁邊挪了半尺。
蕭燃将燭台置于鋪邊照明,而後在沈荔的注視下掀開兩層錦被、三層褥子、一張絨毯……
最後在玉簟下的夾縫中,發現半顆米粒大的碎石子。
蕭燃:“……”
沈荔:“……”
就為這麼個東西???
蕭燃撚着那顆還沒有蚊子大的砂石,閉目深深呼吸,緩過那一陣無處發洩的無言,這才當着沈荔的面用力一碾指腹。
再一吹,連齑粉也随之散盡。
沈荔烏眸微微睜大,心道傳聞中蕭燃力能扛鼎、徒手劈石的壯舉并非空穴來風。
蕭燃拍了拍手上塵灰,漠然道:“異物,沒了。”
剛轉身欲走,衣袍就被一股幾近微弱的力道拽住,輕得仿佛一陣風。
蕭燃回首,便見沈荔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置于膝上。
“?”蕭燃挑眉,“還想作甚?”
少女微微仰首,面容在燭光下顯現出瑩白溫潤的玉色:“地磚冷硬。”
語氣平淡無瀾,隻是在陳述最簡單的事實。
可偏生那雙烏玉般通透沉靜的眸子已勝千言萬語,無聲叩問着對手的良知。
蕭燃沒有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