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将郡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沈府帶來的侍從亦交予府令核實登記在冊,月銀待遇皆與王府舊人一視同仁。
在老人家事無巨細的操持下,沈荔這日的朝食與晡食都是同蕭燃一起進的。
雖是分案而食,卻着實一言難盡。
沈荔有體虛胃寒之症,乃十一年前雪夜之禍留下的病根,吃不了生冷及葷腥,飲食以清淡養胃為主。
而蕭燃正處精力旺盛、胃口大開的年紀,又因是武将,顯然更偏愛辛香葷食,食案上置着大盤的冷切豕肘與炙烤羊肉。
他用膳似風卷殘雲,為了方便還會直接用手抓起羊骨撕肉,見慣了細嚼慢咽、精齑玉脍的沈家侍女目瞪口呆,總疑心少年俊美的皮相下藏着一個茹毛飲血的蠻人。
沈荔玉指撚着湯勺,怔怔然看了一會兒,終是沒忍住相問:“這飯菜……會咬人?”
言外之意:吃這麼快作甚?
蕭燃聽出了弦外之音,取了帕子拭淨手,似嘲非嘲道:“你這樣的人在戰場上,隻怕飯還沒咽下,腦袋就掉鍋裡了。”
侍女驚恐地睜大雙目。
“殿下,食不言,莫要唬王妃。”朱氏出言打圓場。
好在蕭燃吃飯雖豪邁,卻并不會發出難聽的咀嚼聲,扒完飯将筷子一放,起身道:“飽了。”
朱氏為他盛湯:“喝碗藕湯再走。”
蕭燃轉而接過湯碗,仰首一飲而盡,随即将碗倒扣在食案上。
走了。
沈荔隻象征性夾了幾口素菜,便尋了個借口回房撰寫講義。朱氏知她與蕭燃口味不合,特意命膳房單獨做了莼羹與菰米粥,親自送至她房中。
沈荔不忍拂老人家的面子,起身喝了小半碗暖胃。
夜間就寝時,她總覺得身上與頭發裡還沾染着鄰桌烤羊的油星味,忙命人準備了香湯沐浴。将身體浸入熱水中,諸多思慮便如氣泡般接連湧了出來。
難道自己今後都要忍受這般起居飲食上的龃龉,與一個不通心意之人相對無言、貌合神離地過完餘生?
若一輩子形同陌路也罷,最可怕的是雖無愛意卻要履行夫妻敦倫之責——萬一對方是個徒有其表的花架子,連魚水之樂也沒有,潦草纾解過後再去鬼門關走一遭,生下一個不知是福是禍的孩子,在無休止的家事牽扯、争執吵鬧中終此一生……
啊,想想真是絕望。
可大多數女子的命運皆是如此,她們皆是這般枯萎的。
恰如這滿池的花瓣,看似鮮妍,實則生命早已流失殆盡。
沈荔阖目縮入水中,緩過那股未知的惶然。
沐浴後回到房中,座屏外空蕩蕩的,蕭燃并不在。
朱氏領着宮人放下新換的床幔,便行禮退至門外值夜。
沈荔在床沿坐了許久,心中揣摩今夜蕭燃會否自行打地鋪。
罷了,寝具這種東西,自然先到先得。
蕭燃此人狠得光明磊落,向來是正面交鋒,應該也不會做出半夜爬床占便宜的小人行徑……
待明日回女學館講學,再尋個由頭喘息幾日。
思及此,她終于熬不住連日的疲倦,阖目淺淺睡去。
蕭燃知道女人梳洗麻煩,便刻意沒去搶占淨室,而是抱着衣物去井邊偏房洗了個澡。事畢又去書房中裝模作樣翻閱軍務,直至朱氏派人來催了第三遍,這才磨磨蹭蹭回房。
掩上門,輕手輕腳于座屏後一探首,沈荔果然已梳洗上床睡了。
少了相坐無言的尴尬,蕭燃松了口氣。
他行至内間,将今晨胡亂塞進去的毯子與薄被抽出來,扔在地上随意扒拉了兩下,曲肱躺了上去。
鼻端又嗅到了那絲若有若無的,淺淡的雅香。
蕭燃不太明白,為何有女人存在的地方,總是連空氣都是香的?
他沒忍住打了個噴嚏,床上也随之傳來翻身的動靜。
吵醒她了?
蕭燃警覺屏息,扭頭一探,頓時僵了一僵,燙着般飛速調開視線——
隻見原本規規矩矩枕掌側卧的少女換了個面朝外的姿勢,一隻腳踢開錦被,露出了寝裙與羅襪間的、一小截骨肉勻稱的瑩白小腿。
比他手臂還細的,屬于女人的小腿。
蕭燃松了松衣襟,起身飲了兩盞冷茶,又将窗扇推開一條縫,一邊吹着涼風,一邊不知為何……
莫名生出了一種兵臨城下的危機感。
……
沈荔對昨晚的失态一無所知。
朱氏上了年紀後覺少,翌日一早已備好了朝食,并極力谏言蕭燃親自送王妃前去女學。
理由是——反正郡王要去京郊辦事,順路。
郡王府與太學所在的方向一南一北,車程足需半個時辰,這還是主街不曾擁堵的情況下。
馬車中,紅袍少年與素衣少女各挨着一邊車壁,中間恨不能劃出一條楚河漢界。
沈荔尚處于晨起的萎靡期,也不好當着他的面補覺,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王府與女學館相距甚遠,恐誤晨課,是以今後講學時我仍回别院居住,待旬假再歸。”
沈荔唇角揚起并不走心的淺笑,有商有量的樣子,“我想,郡王也是這般打算的。”
蕭燃昨夜也沒睡好。
他正琢磨回軍營對付幾日,眼下見沈荔先行開口,自然樂見其成。
少年抱臂倚着車壁,高束的發尾随着馬車搖晃一抖一抖,問了句不相幹的話:“所以,本王能回床上睡了?”
“不能。”
大概察覺自己拒絕得過于幹脆強硬,沈荔複又放緩語氣,“偌大一個王府,總歸還有别的床榻。至于如何向傅母解釋……如此小事,想必郡王定能安撫妥當。”
蕭燃呲她:“少戴高帽,你說不能就不能?回去後本王就去你床上滾兩圈。”
“……”
随便吧,大不了下旬回來将床扔了。
“送到此處便可。”
沈荔抱着書卷,在距離太學半條街的地方叫停了馬車,“太學人多眼雜,叫人看見了不好。”
剛欲起身,卻被蕭燃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