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柳慕清的字迹。
隻有他寫得一手頗具柳氏風範的拙樸楷隸,字字珠玉,旁征博引,是一份當之無愧的一甲答卷。
他是在月旦試歸家後,才出的事,是以這一份題卷還未來得及銷毀處理。
崔妤很輕地歎了聲。
學宮不涉政局,作為夫子,焉能不為之惋惜?
沈荔始終神容沉靜,隻平靜地收起那份作廢的題卷,壓在了鎮紙之下。
“雪衣,你近日要小心些。”
崔妤将聲音壓得極低,很是憂郁擔心的樣子,“我觀丹陽郡王時常窺伺你的動靜,必是盯上你了!”
回到私宅别院,已是日暮天黑之時。
雨絲深深淺淺,被檐下燈火烘得毛茸茸,像是輕軟的金線。
階前的水窪、庭中的花木被金線一染,也漾起了細碎的金光,和着雨打芭蕉的密響,别有一番自然雅趣。
“蕭元照潛伏太學不久,便查到了芸台書肆。”
沈筠正坐廳中,玉色的指間繞着一段蠶絲琴弦,正在為妹妹調試琴音,“此人城府頗深,明着結交太學生,實則是為暗訪套話,不僅于書肆中查出煖脂墨,還順着書肆查到了其背後主家——秣陵柳氏身上,坐實了柳氏擾亂國運的謀逆之罪。”
“煖脂墨?”
沈荔自诩精通紙墨,卻從未聽過這個名号。
“是前朝的東西,當世諱莫如深,你沒聽過也實屬正常。”
沈筠絞緊琴弦,溫潤的指節随意撥了兩下,發出叮咚的正音,方颔首滿意道,“調好了。”
說話間,他擡掌覆于顫動的銀絲琴弦上,止住其餘音,方示意桑枳将夾纻畫匣呈上來。
匣中是一卷泛黃的絹畫,抖開平鋪于案上,隻見一位雲鬓柳眉的宮裳美人躍然眼前,袅娜纖腰,氣質高貴,栩栩如生仿若下一刻便會自畫中款款走出。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元康九年四月廿一,張玄度作于北宮園】
“元康九年……竟是四十年前,丹青聖手張公遺留之作。”
沈荔的目光落在畫中女子那雙含情脈脈的美眸上,手抵下颌端詳良久,問道,“這女子是誰?看眉眼,似有些眼熟……”
“又在說笑。阿荔連學生尚且認不全,怎會認識一個已故去近四十年的人?”
沈筠仿若敷粉的玉白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淺淡的促狹笑意,見妹妹投來不滿的目光,複又斂容正色道,“此為前朝章德太子妃謝氏,容色傾城,曾以煖脂點隐霞妝,深得章德太子憐愛,遂令丹青聖手張玄度入宮畫像,盼以筆墨留下愛妻之紅妝絕色。”
“隐霞妝?”
沈荔極少描妝,畫眉敷粉的本領甚至比不上自家阿兄,細細瞧了許久也沒瞧見畫上女子有何奇特的妝容,遂問,“我見此畫素淨,煖脂隐霞在何處?”
沈筠歎了聲,示意沈荔将畫拿起,自己則執燭台靠近,隔着三寸遠,慢慢打圈烘烤絹紙上的美人面。
神妙的一幕出現了——
隻見絹紙受熱,謝氏臉上竟逐漸浮現出一層淺淡的桃色,繼而眉心花钿灼灼,紅妝暈染美人面,九分顔色化作十分絕豔,整幅畫瞬間活色生香了起來。
“這是……”
“這便是以西域煖脂畫就的隐霞妝。”
沈筠放下燭台,平聲道,“煖脂無色,然一旦受潮、受熱,便會浮現出豔麗的朱紅。章德太子妃便是利用了這一特性描繪紅妝,春日起舞,體熱汗出,額間花钿随之靡靡盛開,雪腮漸绯,的确是人間絕色。宮人們争先效仿,隐霞妝一度風靡宮闱。”
可惜沒兩年禍臨己身,章德太子被妖後所殺,美人化作枯骨,煖脂也随之埋于泉下,為後世所禁。
受潮,受熱,便可顯出鮮血般的紅色……
“無怪乎‘神谕’要降臨在雨過天晴,日頭漸熱的清溪河畔。”
沈荔擡眸望向廳外潮濕的雨絲,大概明白上巳節那塊寫有血字的“神石”是怎麼回事了。
“消失數十年的煖脂為何會重現蘭京,尚不得知。”
沈筠說着,攏起案幾上的美人圖看了一眼,便随意丢入了一旁去潮的炭盆中。
熱浪扭曲,畫中美人眉間的紅妝越發妖冶明豔,而後灼出黑褐色的瘢痕,灼痕無限擴散,最後在騰燒的烈焰中化作了黑蝶散盡。
“呀,這幅畫不是很名貴嗎?家主怎的燒了!”
正在倚着廊柱打瞌睡的桑枳不知發生了什麼,揉了揉眼睛,面上難掩心疼。
“前朝宮闱的東西,再名貴也留不得。”
何況,這幅畫于世人來說是無價之寶,于沈家來說,不過是一個已故老頭畫的,已故女子的肖像而已。
“再過十日便是春蒐圍獵,”
沈筠眼底映着炭盆的火光,火光逐漸寂滅,最後化作一汪靜水深流,“秣陵柳家,隻是個開始。”
夜風裹挾着雨絲撲入門廳,滿室燭影顫顫。
桑枳與一衆侍從手忙腳亂地放下簾子擋風,沈荔隻擡起素白的手,輕輕攏了攏面前的燭盞。
自那日在學宮不歡而散後,她與蕭燃便不複見面。
然春蒐圍獵,女眷随行,卻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了。
四月二十,谷雨,宜出行狩獵。
寅時,天還未亮,沈荔便被喚醒梳洗,在傅母朱氏的細心安排下,任由侍女為她梳了高髻、描了嚴妝,鮮妍的大袖绮衣配上符合禮制的香囊環佩,叮咚作響地上了郡王府的驷馬雲母安車。
清豔容光照得車廂都亮了幾分,侍女們叽叽喳喳,盛贊自家女郎若霞雲聚月,神妃臨凡。
蕭燃也在看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殷紅若血的燕射武袍,外罩玄色铠甲,微蜷的長發以金冠束在頭頂,反手持槍馭馬整隊。晨曦下紅衣翻飛,戰甲與槍尖折射出凜冽的寒光,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威風赫赫,神武不凡。
信馬由缰路過紅妝靡麗的沈荔車旁,他不自覺打量了兩眼。
在她有所感應般轉過潋滟明眸來前,複又調開視線,漠然吹了聲鷹哨,一言不發地打馬馳去。
“郡王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呢。”
随行的武婢商靈裹着紅绫披巾坐于轼前,啃着糕點如此說道。
馬背上的武思回耳聰嘴快,回首接上話茬:“前日郡王生辰,本來是要入宮設家宴慶賀的,後不知為何又突然取消了……最後殿下一個人在軍營過的,能開心的起來麼?”
“咳咳。”
文青馭馬向前,突兀地清了清嗓子。
武思回察覺失言,懊惱地捂住嘴不說話了。
但沈荔還是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
“殿下的生辰,不應是五月初麼?”
當初庚帖上寫得清清楚楚,凡與文字相關,她不可能記錯。
文青的目光幾番躲閃,最後避無可避,隻得馭馬靠近些,壓低聲音如實回道:“禀王妃,郡王出生時正值群雄逐鹿,老王爺追随先帝征戰,恐禍及妻子,是以隐瞞了老王妃臨盆的消息。直至那場大戰初定,仇家身死,先主才将殿下母子接回身邊公之于衆,故而在明面上,殿下的生辰比實際晚上二十日,真實八字隻有王府親信和幾位宮中的長輩知曉。”
聞言,沈荔微微一怔。
所以那日在學宮争執前,蕭燃要告知她的,其實是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