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山層巒疊嶂,圍障綿延。
午後浩浩蕩蕩的隊伍陸續抵達樂遊苑,支起一片片白蕈菇般的氈帳行宮。
郡王府的氈帳緊鄰王帳,肩負拱衛之職。
營帳外人影往來,遠處鷹犬的鳴吠和着公卿世婦們的笑語,格外熱鬧。
于是,襯得氈帳内的沉默愈發詭異——
氈帳内置有一張行軍床,一張需要沈荔與蕭燃緊挨身子才能躺下的行軍床。
倒不是侍從小氣,而是辎重有限,且山間風寒夜冷,床榻小些方能聚暖,這都是久經沙場的将士才懂的行軍經驗。
蕭燃清楚,沈荔也清楚。
但在夫妻倆龃龉不合、心思各異的情況下,便多少有些尴尬了。
“為何隻布一張床?”率先開口的是蕭燃。
“氈帳攏共這般大,擺不下太多物件啊。殿下與王妃又是夫妻,不睡一張床睡幾張?”撓着腦門回答的是武思回。
“娘子為何要與王兄睡一張床?難道娘子也怕黑麼?”從氈帳外探進一顆腦袋,被绛紗狐尾單衣層層擁簇的瘦弱少年是當今天子。
少帝已年滿十七,因為過分蒼白瘦弱,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一雙極黑的眼睛嵌在巴掌大的臉上,呆呆然頗有幾分稚童的懵懂天真。
事實上,他的心智的确與稚童相差無幾。
這也是先帝為何要臨終托孤,大虞政權會落于長公主之手的原因之一。
“陛下怎麼來了?”
蕭燃暫時放過快将腦門摳秃也沒能想明白一張床究竟有何不妥的武思回,朝少帝蕭含章走去。
“不好玩,想看馬兒。”
蕭含章還扒在帳門處,睜圓純稚的眼問,“所以,娘子為何要與王兄睡一張床?”
“走,帶陛下去看戰馬。”
蕭燃面色如常地越過沈荔,大步領着雀躍的少帝出了氈帳,一邊翻身上馬一邊喝令軍士:“傳令三軍,随本王繞營巡視,松懈者軍法處置!”
軍士應聲震天,在這片幽靜的山林無限回蕩。
當日落沒下山林,營地的火把也次第亮起,袅袅炊煙暈散深藍的天際。
簡單用過晡食,帳中燈火明麗,隐隐投射出少女卸妝熟悉的窈窕身影。
沈荔接過侍女遞來的軟綢帕子拭淨手,望着那一張鋪設柔軟、故而更顯狹窄的床榻想:蕭燃要巡視營地,今夜還回不回帳睡覺?
多半是不回來了,皇親貴胄近百人的安危系于虎威軍一身,半刻也不能松懈。
沈荔坐在榻上看了會兒書,終是抵擋不住車馬颠簸的倦意,吹燈上了床榻。
直至親眼看見氈帳上的纖細身影睡下,背着長刀的貼身武婢也退了出去,蕭燃這才從栅欄後的陰影中轉出。
“再取幾丈氈布來,加固營帳。”
蕭燃吩咐親衛,又低聲補上一句,“動作輕些,别弄出聲響。”
她的影子都投在帳布上了,若非他在此守着沒讓外人靠近,隻怕其一舉一動皆被人看得清楚。
也不知她的侍從是幹什麼用的,竟絲毫未曾察覺。
正腹诽間,那名武婢從侍從專屬的小帳中探出頭來,眯着眼打量這邊的動靜。
見沒有危險,便打了個哈欠,抱刀坐在帳簾下閉目養神。
……倒也不全是廢物。
待親衛圍好氈帳,再透不出半點光亮,蕭燃這才卸甲交予親衛,搴簾入了帳中。
沈荔果真睡得很熟。
颠簸一日,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精力。
蕭燃走過去掐滅案上的燭台,沒有去擠她刻意留出的半邊床榻,而是靠着榻邊的衣箱和衣而眠。
有什麼東西滾到了腿邊,蕭燃立即驚醒,鳳眸于黑暗中映出清亮的寒光。
剛伸手握住長槍,便陡然一僵——
腿邊睡着一張熟悉而恬靜的臉龐,少女微蜷在蓬雲般的寝衣中,烏發如墨流瀉,芙蓉面在夜色中氤氲着玉色的柔光。
沈荔不知何時竟從那一堆錦繡中滾了下來。
因行軍床本就矮腳貼地,又不曾設圍欄,是以她順着那雲朵般曳地的柔軟絲褥滾落在地時,并不曾驚醒。
蕭燃單知她熟睡後不甚規矩,與清醒時的世家風範大不相同,卻不知還有這般滾地的本事。
他緩慢的,不動聲色地抽回幾乎僵硬的小腿。
剛起身欲換個地方,又想起氈帳内雖鋪着柔軟的西域地毯,卻并不能完全隔離山間的濕寒,她這樣雪雕玉砌的貴女隻怕躺上兩刻鐘,便會因風邪入體而發熱。
于是倒退回來,抽出榻上堆砌的錦被罩在全然不知的沈荔身上,手臂緩緩探入她的腰下,烙餅般一卷一裹,小心抱着那具柔軟纖細的少女身軀置于榻上。
好輕,雲團似的輕盈。
大概是他抽離手臂的動作慢了些,重新躺回枕上的少女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蕭燃立刻屏住了呼吸,一動不敢動,比夜襲敵城前的蟄伏更為小心謹慎。
可夜襲敵城時不會有這樣誘人的女兒香,發間那股精心調配的清淡雅香絲絲袅袅綻放,從鼻尖一路癢到喉間。
咕咚一聲,吞咽的聲音在寂靜的氈帳内格外明顯。
待好不容易将手臂從那段柔軟的腰身下抽離,少年如打一場硬仗,滲出一身熱汗。
揉去鼻根的癢意,他到底沒走遠,隻面朝外側躺在榻邊,以自己挺拔寬闊的背脊為圍欄抵在床沿,以免某人又翻下床來滾出二裡地,還得勞他去撿。
重新阖目,蕭燃做了一個夢。
和往日厮殺震天、血肉橫飛的回憶不同,這次的夢境頗為柔軟。
像是輕紗籠罩下的一段朦胧月影,帶着幽微的甜香。
香息之中,沈荔散發披衣倚靠在榻上,神色不似以往的清冷疏離,而是蘊着淺淺的一汪笑意,輕快而慵懶地看他。
那雙執筆風雅,軟若無骨的手挂了上來,在他脖頸處遊移,在他耳畔笑語。
很癢。
除了癢之外,還有一種陌生的躁動。
他成了混沌的影子,迫不及待要鑽入那片皎潔的月色中,抛開一切束縛,去丈量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去汲取那沁人的香息,去……
去索取更多。
在夢境變得更混亂與光怪陸離前,蕭燃終于驚醒。
帳外一片冷霧氤氲的夜色,天還未亮,後頸處傳來羽毛搔刮似的輕軟呼吸。
是榻上的沈荔翻了個身,面朝外微微蜷着,唇鼻幾乎快貼上他的耳廓。
夢境與現實短暫重疊,蕭燃恍惚了一瞬,很快發現自己正處于十九年人生中最尴尬的一刻。
低罵了一聲,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禮貌的手指,輕輕将埋在後頸處的那顆漂亮腦袋往裡戳了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