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濃,透過葉縫打下道道光柱,斑斑駁駁,掠過一前一後信馬由缰的少年夫妻肩頭。
從後面看,蕭燃的背影十分矯健挺闊,墨色的革帶束出勁瘦的腰身,不時揮鞭斬斷攔路的灌木,開辟出一條暢通無阻的山路來。
石擋碎石,樹遮伐木,透出一股子連天地也要讓他三分的直爽霸道。
林中清幽,沒有人語聲,便更顯悄寂。
這種寂靜甚至有些瘆人,就當沈荔以為蕭燃永遠不會回頭講話時,他開口了。
“你馬騎得不錯。”
他勒缰等她,如此說道。
沈荔有些詫異。
蕭燃并未質問生辰那日的失約,也未提及抹額相關之事,隻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神色如常,看不出絲毫的陰郁責備,這與她想象中的場景不太一樣。
“承蒙殿下教得好。”
“那是。”
少年手握馬鞭拂開頭頂橫生的枝葉,直至她的馬匹順利通過,方收回手跟上,“不過師父再好,也得徒弟聰敏。”
沈荔頓了頓。
他這話,是在誇她嗎?
正遲疑間,枝葉排開,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一線銀絲般的飛瀑自懸崖倒挂,落入眼前的澄碧深潭中。
林木深處,溪水源頭,竟然藏了這樣一處清幽雅緻的瀑布!
蕭燃翻身下馬,手握馬鞭朝瀑布下的石台走去。
沈荔亦放馬飲水,不自覺跟随他的步伐,投進這一方心曠神怡的天地間。
飛瀑下氣流回旋,疾風卷起沁人的水霧将她包裹其中,少女珍珠色的袖紗與少年的紅衣袍服糾纏在一起,如同流雲卷集着烈焰,碰撞出溫柔的聲響。
她不得不擡手按住幂籬,以防它被疾風吹跑。
許是難得見她忙亂,又許是被她此刻眼裡的光華取悅,蕭燃唇線微不可察地翹了翹。
“此處既無外人,何必遮掩顔面?”
他負手而立,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你們書裡管春獵叫什麼來着?發蘋藻……”
“發蘋藻以潛魚,豐圃草以毓獸。①”
沈荔自然地接過話茬,聲音在潺潺飛澗間顯得格外清澈動人,“說的是狩獵殺生也要順應天時,以彰顯帝王仁德。”
聞言,蕭燃轉過眼來,随即很輕地笑了聲。
“那你覺得,我殺柳氏滿門時,順應天時了嗎?”
“……”沈荔其實不想提及此事。
她與蕭燃生來立場不同,柳氏學子之死僅是打破平衡的最後一枚棋子。無論她将情緒埋得多深,隻要蕭燃一點,便遲早會燒成燎原烈焰……
可蕭燃本就是一團焚天滅地的野火,熾烈,張揚,從不知收斂鋒芒為何物。遇事不解,即便玉石俱焚也要問個明白。
見她不語,便扭頭嘟囔道:“你果然在為此事生氣。”
“私刑連坐,罔顧禮法,非仁也。”
沈荔向來不擅說謊,所以她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并非生氣,隻是不贊同罷了。”
蕭燃靜了片刻,反應過來她是在回答方才那句“我殺柳氏滿門時,順應天時了嗎”。
蕭燃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有人咒他去死,有人奉他為神,人聲嘈雜皆如過耳之風,于心底掀不起半分波瀾。
但沈荔的聲音他聽進去了。
哪怕飛瀑下的喧嚣震耳欲聾,也掩蓋不住她否決之言砸在心底的悶響。
那片沒心沒肺的敞亮胸膛便激起微瀾,以至于他忘了帶沈荔來這片山澗盛景的初衷,隻是想搏一搏她的歡心以釋前嫌。
“仁?那隻是你們世族的‘仁政’罷了。”
蕭燃冷冽的眸中映着朦胧水霧,已不見方才的輕松快意,“你心疼自己的學生,況且那學生還精通歌賦,會吟幾句風雅,能理解。可你有無想過,這樣的錦心繡口、雍容華貴是靠什麼堆出來的?春蒐出城的這一路你也看見了,農者為奴,青黃不接,會稽餓死三萬人的時候,柳氏塢堡内卻是吃得腸肥腦滿,用堆積成山的酒肉糧食、金銀珠寶,養着一群居心叵測的私兵部曲。”
“那也該依律裁決,罪不及孥。”
沈荔的語氣始終輕柔沉靜,一字一句道,“縱其滿門有罪,亦當刑人于市。而非私刑殺之、欺師背友,将求學之地變作朝局的刑場。”
“富貴時有福同享,獲罪了就罪不及孥,哪有這麼好的事?戰場上,敵軍可不會分辨這個兵是否無辜、那個兵可不可憐,隻會一視同仁地砍殺。同理,那一大家子隻要享受了掠來的富貴,不管其單純與否,便沒有獨善其身的資格。”
蕭燃嗤笑一聲,“柳慕清享受了十八年的民脂民膏,那滿身珠玉的樣子,無辜嗎?不見得吧。不僅他不無辜,那些身着绫羅綢緞的男女老少,沾滿鮮血的兇兵刁仆也無一無辜,隻有一個尚在襁褓的稚童,他年歲不大,尚未吸過人血、掠過錢财,所以我放走了他,不然你以為就靠一個慌慌張張的乳母,有本事從我眼皮子底下潛逃?”
“以惡制惡,不過徒增世仇,殺戮一旦開始便永無止息。若徹底消弭仇恨,唯将所有同氣連枝的世家大族趕盡殺絕,可那又要殺多少人呢?”
“那孩子要尋仇,也是二十年後的事。二十年足以讓大虞改天換地,那時我該做的都做完了,活也活夠了,他若有本事殺得了我,必也是個英雄,沒什麼好說的。”
“你……”
明知不該再徒勞地争執下去,各有一套準則的人,誰也無法說服誰。
但沈荔還是深吸一口氣,凝望着少年漆冷的眸,不卑不亢道:“我不想與你争執柳氏是否有罪,但《周禮》斷獄尚需‘三刺’②,無論皇權抑或世家,都不該淩駕于禮法之上。因為沒有人能永遠是對的,你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