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法?柳氏包藏禍心時怎麼不講禮法?盤剝百姓時怎麼不講禮法?本王領兵前去問罪時,那些手持刀弓負隅頑抗、敢與朝廷抗衡的數百私兵怎麼不講禮法?”
蕭燃扯出一抹譏诮的笑來,幾乎步步緊逼,“你以為學幾句禮法,就能讓他們将吞并的錢糧吐出來?你以為講講道理就能讓北淵的鐵騎放下屠刀,念念經書就能填飽那些餓得像狗一樣滿地爬的百姓的肚子?醒醒吧,沈荔,你那套隻能騙騙自己,救不了百廢待興的亂世。”
他道:“本王這樣的惡人,信奉的就隻有以牙還牙、以殺止殺。即便将來犯事的是你沈氏,我也絕不容情!”
背脊抵上潮濕的石壁,陰涼之氣順着背脊攀爬而上。
耳畔是水流跌碎的轟鳴,水霧一陣陣拍打她雪白的臉頰,但她依舊站得筆直,纖柔的身姿宛若雪竹不肯折節。
“殺戮的确是重置棋局最便捷之法,戰平亂世,仁治盛世。”
沈荔無法告訴蕭燃讀書明禮具體有何用,無法說清自己為何要在這個信奉權勢與拳頭的世道堅守禮法,但……
“但筆墨之間,有屠刀殺不死的東西。”
山風似一隻輕巧的雀自二人間穿過,撩起一縷潮濕的發粘在她潤澤的唇上。
蕭燃望着她那雙清淩淩的眼,隻覺昨夜夢中那隻極具破壞性的獸又在蠢蠢欲動,叫嚣着要沖破什麼,撕毀什麼。
“好,好。”
他後退兩步,深深看了她一眼,單手抓住鞍鞯翻身上馬,一揚馬鞭消失在花木深處。
蕭燃直至沖出密林,回到蜿蜒的山道上,方籲地一聲勒馬停身。
疾風自耳畔呼嘯而過,吹散那股不知是惱是躁的熱意,而身後并不見沈荔的身影。
我這是在幹什麼啊……
山道上,蕭燃捏了捏眉心:明明是帶她散心講和的,好端端提什麼柳氏?瘋了吧?
我這是在幹什麼呢?
瀑布下,沈荔也在想:明明她今日唯一的苦惱,隻有袖中那條燙手的抹額而已啊,無端端的較什麼真呢?
蕭燃置氣走了,現在她得趕在太陽落山前,一個人走出密林。
不過問題不大,她還有馬。
如此想着,沈荔朝那匹在山澗旁悠閑吃草的赤晔走去。誰知那馬見同伴不見了,急着歸廄,不待她踩穩馬镫便尥蹄狂奔,一溜煙兒蹿入林中不見了。
沈荔堪堪扶着石壁站穩,滿眼的不可置信。
擡眼一瞧,哪裡還有赤晔的身影?
不過問題也不大,隻要順着馬蹄踏過的痕迹原路折返,找到山道,便可順利返回營地。
沈荔定了定神,擡手小心地拂開枝葉,沿着那些被馬鞭揮斷的灌木叢踉踉跄跄朝回走,還要小心衣裳不要被沿途鋒利的斷口割破。
但很快,低矮的灌木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參天林木,蕭燃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迹也随之消散不見——
或許痕迹是有的,譬如隐藏在腐葉下的馬蹄印,可惜她是個沒有半點野外閱曆的讀書人,自然也就發覺不了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
更絕望的是,她有個十分不好的習慣:隻要有人帶路,她便永遠不記路。
因此她除了不擅長認人外,還十分不擅長認路。
書上靠枝葉疏密來分辨南北的方法,實際運用起來并不簡單,因為林中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緊湊的枝葉,而夕陽的餘晖正在逐漸收攏,林中天黑得格外快。
去水源邊,沿着溪流的方向朝下走,或可以回到營地。
然這個想法在她于林中轉悠了兩圈後不得不放棄,因為……
她徹底迷路了。
夕陽搖搖欲墜地挂在山脊上,仿佛一不留神便會滾落下去,收起全部餘晖。
蕭燃并未走出太遠,從瀑布下馭馬至路邊隻需一盞茶的功夫,再走上一盞茶,便可望見營地的草坡。
但等了半盞茶的時間,沈荔還未跟上來。
阿父生前曾告訴他:大丈夫當頂天立地,欺負女人是最沒品的事——尤其是自家的女人。人非聖賢,皆有脾性,發洩完,講清楚,而後該翻篇就要翻篇,該低頭就得低頭。
于是少年不假思索,調轉馬頭重新紮入密林之中。
可他沒想到才入林子幾十丈,便見到了那匹赤晔優哉遊哉地小跑了過來。
馬背上空空如也。
“沈荔?”
蕭燃揚聲,聲音在偌大而深暗的林中撞出空蕩的回響。
……他忽而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千算萬算,沒算到坐騎會抛下新主人獨自回來!
他狠狠瞪了那匹不懂事的紅馬一眼,擡首吹了聲悠長的鷹哨,林外休憩的獵犬與鷹隼聞聲而動,倏地自枝葉間蹿出,吠唳着同他沖入密林深處。
林中不見她,瀑布下也不見人。
天色就要黯淡下來,夜間的野獸即将出穴。
心口驟然發緊,面對萬軍壓境也不曾色變的少年戰神,第一次嘗到了不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