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的笑讓殷念曲解了些什麼,她立刻很快樂地說:“所以陳小姐,要不要跟我談個戀愛?”
在殷念快樂的自薦裡,我的笑意蕩然無存。
“不了。”我說,然後挂斷了她的電話。
殷念的提議讓我倉皇。
因為深陷泥沼而哭泣的人,應該想辦法自己爬上來,而不是再拉一個人下來陪自己哭。
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被我挂了電話,殷念用語音給我回了個“晚安”。
我隻打字回了一句“早點休息”。
我有些迂腐地認為我們之間的關系還不适合說“晚安”。
第二天,我把昨晚的電話抛之腦後,又開始不回殷念消息。
但我沒想到她會直接“找上門來”。
在公司推開會議室大門的時候,市場部的人已經坐在對面了。
我和我們部門的人也紛紛落了座。
這兩個月,我們整個研發部門的重心都落在了暑假大版本上。
而作為劇情組的組長,我在這次會議上的任務就是,和市場部溝通這次版本的劇情方向,方便他們準備宣發方案,給版本預熱。
所有人都就位後,我把文檔投屏在牆上,向衆人介紹了大概十幾分鐘,然後等待市場部的提問。
一開始,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
隻是,在市場部組長那句“陳組長,你真的有了解過玩家訴求嗎?”之後,場面開始變得不太好看。
用一句話概括矛盾所在就是,我規劃的這次劇情方向,和最新一期調查問卷裡玩家期待看到的劇情方向,有所出入。
市場部組長覺得我的設計風險很大,對于打工人來說,無功無過當然比險中求進要穩妥。
但我始終覺得,作為研發方,如果玩家想要看什麼我們就創作什麼,那樣興許能應付一時,但無異于畫地為牢,限制項目的發展上限。
我看向策劃組長,策劃組長看向制作人,制作人的食指在桌面上有節奏地敲打着。
場面靜谧到堪稱濃稠。
我看出來了,他們都沒有站我這邊的意思。
我能注意到的東西,市場部組長自然也能注意到,他眼睛裡有一絲想當然的傲慢與戲谑,扯了扯嘴皮子像是準備乘勝追擊。
這個時候,門開了。
我傻眼了。
殷念出現的時候,會議室裡十幾雙眼睛全都看向了她,我想不僅是因為她中斷了這個會議,更因為她美得坦坦蕩蕩而讓人很難不在第一時間就移目。
她迎着一衆目光目光毫不避諱,泰然自若就像個女王。那時候我才知道,殷念原來是寰宇遊戲的市場部總監。
“臨時接了個電話。”她利落地補充了遲到的原因,卻并沒有一點歉意。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一點去日的影子,聲音裡軟得像棉花糖的部分全都化掉了,不見了,隻剩上位者的利落。
所以郵輪上的艙房裡的手機那頭的殷念,都隻是在我面前的殷念。
而現在我看到的,是在外人面前的殷念。
随後殷念徑直走到了對面最中間的座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國内職場現狀,哪怕是注重創造性的遊戲行業,也講究人情世故座位文化。
殷念坐的位置彰顯了她在這一群人中的地位。原來那個從會議一開始就一直空着的座位,并不是無意而為。
殷念剛坐下來,立刻就有人為她複述剛才的會議内容,而殷念在一衆灰撲撲的人之中,熠熠發光而襯得其他人更加灰撲撲。
我後知後覺地頓悟,殷念那向我自薦的底氣從哪裡來——她太耀眼了,她自信就算我還沒走出上一段感情,她也有辦法占據我滿心滿眼。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一刻的心情,總之我的手有些輕微的發抖。
在我的手抖還沒平複下來的時候,市場部組長再次提出了他的質疑,不過是對着殷念,以更為謙卑的語氣。
我在心裡冷笑的同時又覺得有一絲悲哀,為職場上司空見慣的看菜下碟。
同時,也等待着殷念開口。
船上那晚我有在上面過,而如今主次易位,我成了等待審判的人。
太陽穴癢癢的,伸手一摸,原來是有汗水爬了下來。
事情發生得太快,食指螺旋紋上才剛沾上水漬,市場部組長的聲音就入了耳,難以置信的樣子:
“執行陳組長的方案?……殷總監,恕我直言,當前整個遊戲市場都在下行,采取這麼激進的策略,風險系數恐怕會超出可控範圍……”
“所以,在你看來——”殷念看着市場部組長,嘴角勾起一抹沒有溫度的弧度,“我這個做了六年市場研判的人,反而不如你了解行情走勢?”
那聲音瞬間矮了下去:“那、那倒不是,隻是殷總監,Q2季度求穩的策略,可是你親定的……”
“并不沖突。求穩,是為了活下來。”殷念指尖輕點桌面,每一下都敲在衆人緊繃的神經上,“但遊戲行業的本質是什麼?是造夢。”
“玩家永遠不會被平庸打動,他們隻會為超越自己想象的東西買單。穩紮穩打能保住現在的流水,但想要破局,将流水推向新高——”
她忽然輕笑一聲,像在嘲弄誰的怯懦似的,“我們就得賭,賭他們願意為一場荒誕的、盛大的、根本不該存在的夢……掏空錢包。”
造夢。
這兩個字太過铿锵,铿锵到在我心上留下一個彈孔。
我已經太久沒聽到過這個選項。
入行時,前輩告訴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分開個人創作和商業化創造,不要想當然地造夢。
而現在卻有人說,堂而皇之地說,我們可以造夢。
從會議室出來的時候,殷念追上我:“陳小姐。”
我能聽到她的鞋跟在地磚上敲出一串清脆的節奏,卻在靠近我時漸漸放輕,最終化作幾不可聞的細響。
穿高跟鞋——這在這個行業裡實在罕見。遊戲公司向來以“穿衣自由”著稱,T恤大褲衩是标配,人字拖更是人手一雙。
我停下腳步,轉身的瞬間,一杯冰美式被遞到眼前。
“你忘帶了。”殷念笑着說。她一如既往地快樂。
我接過咖啡,掌心被杯壁凝結的水珠打濕。
真奇怪,在這個人人都被KPI壓得灰頭土臉的地方,殷念怎麼還能保持這種近乎天真的活力?
“謝謝。”在這裡重逢實在出乎意料,我的回應難免生硬。
正要離開,殷念卻自然地跟了上來。我們并肩走在走廊裡,她身上不知名的香水味若有若無地飄過來。
“你在緊張。”她突然說。
我被她看穿了。
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
這是職場,國内top1遊戲公司寰宇大樓内。
在這裡,我先是劇情組長,其次才是我自己。
殷念也先是市場總監,其次才是她自己。
我不覺得在二十七歲就坐上市場總監這個位置的女人,會在這種場合說些什麼不合時宜的話。
……才怪。
那時我馬上就會意識到,殷念是如此長于因公徇私。
因為下一秒,她就湊近過來,把一張磁卡塞進了我的上衣口袋——我恨我今天恰好穿了這件薄羊絨的衣服。
衣櫃裡那麼多衣服,隻有這一件是前胸帶口袋的。
我想也許沒穿這件衣服,殷念就不會那麼容易得逞。
“晚上來這裡吧,有點東西還要勞煩你對接一下。”走之前殷念擦過我的耳邊,輕輕撂下一句,“對了,陳小姐,你要記得……”
“是我引誘你的。”
說完她就飄飄然遠去了,半路竟還能和突然遇到的同事談笑自如,隻留我一個人做賊似的把那張磁卡抽出口袋,攥進手心。
衛生間的密閉空間裡,我拿出那張磁卡。
銀灰色,磨砂質感,卡面上刻着一串燙金英文,英文下排是一串數字:1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