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當然去了那個酒店,萬一寰宇遊戲的市場總監殷小姐真的有事要跟我對接呢?
站在酒店大堂鏡子面前,我自嘲地笑了笑。公司裡總有人說我太好說話,容易被當軟柿子捏。他們說得并沒有錯,我總是被公司吃得死死的。
沒辦法,出社會的第一個月我就被打趴下了,我所有的自持所有的清高在社會生存法則面前統統被挫骨揚灰,連渣都不剩了。
現在的我早已經被996磨平了棱角,也許達芬奇畫的雞蛋來了都得說一句還是我更圓。
推開套房的門,我就被眼前的光景驚到了。
說到底我還是被貧窮限制了想象力,雖然在目前這個職級上,我的薪資并不算低,但二十幾年來的消費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得掉的。就連那為期五天的遊輪之旅,也隻不過是我在公司年會上抽中的獎勵。
要不是殷念,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親眼見識到,五星級酒店的落地窗原來真的能把整座城市的燈火都框成一張夜景壁紙。
藍色的玫瑰花瓣從套房門口一路蔓延向落地窗邊。殷念就坐在那片花路的盡頭,坐在窗前的高腳凳上,單手托腮望着我。
城市的燈紅酒綠在她身後亮起,她的輪廓被鍍上一層迷離的光暈。
套房内沒有開燈,取而代之的是搖曳的燭火。暖黃的光影在她臉上跳動,照亮她清晰的眉眼和紅唇。
明明早上在會議室見到的時候她還隻是淡妝,現在卻濃得可以滴出血來。女為悅己者容。我不知怎麼想到這句話來。
可惜殷念看走了眼。我不悅她。但這不影響此刻我被殷念的美震懾在原地。我甚至忘記了挪步走過去的本能。
“陳小姐,你來啦。”殷念撐着下巴軟軟地笑了,語氣勾人得要死,全然沒了白天的影子。
我又覺得殷念不像紀念碑谷了,像鬼泣。眼神就是她的刀,而她香豔得刀刀索人性命。
“怎麼不過來。”殷念從窄桌上拿起高腳杯,紅色的酒液搖晃像吸血鬼小姐的特供血漿。她把另一杯推出去一點,我知道那杯是給我準備的。
殷念已經換下了白日裡那身休閑西裝,現在身上穿着蕩領的真絲睡裙,我隻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沒穿内衣,柔軟的真絲顯然蓋不住那兩處凸起。
我覺得殷念不會不知道這一點。
她故意的。
走過去的時候,我瞥見殷念垂在地上的雙足,掌面白皙,足尖通紅。
我坐到旁邊的高腳凳上,舉起另一杯紅酒,“殷小姐,晚上好。”
“陳小姐,晚上好。”她舉起紅酒杯和我碰了碰,碰撞聲響起的瞬間,我聽見她輕聲呢喃,“比起晚上好,我更想聽到你的晚安呢。”
我的心跳因這一聲漏了半拍。我知道我又被看穿了。昨晚我沒有回殷念晚安而是回了早點休息,她對我那點用心洞若觀火。
然後我們就真的聊起了工作。說來好笑,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坐在鋪滿玫瑰花的五星酒店裡跟一個大美人深夜聊工作。
但聊着聊着,我們莫名其妙歪題了。
我們從海子聊到張愛玲,又從王爾德聊到波德萊爾。然後我突然問殷念,你知道博爾赫斯麼?我知道她肯定知道。
果然,殷念用博爾赫斯的名句回應了我,“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我頓了一下,然後接道,“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殷念的聲音接在我之後,就像榫嵌入卯一樣契合。說這話的時候她深深望進我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她在念情詩給我聽。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殷念的念白好像塞壬的歌聲一樣危險而迷人。我覺得我念這些詩是在“朗讀全文并背誦”,而她念則是像月光一樣淌下來,直淌到我的心裡。
一個會對你念博爾赫斯的女人。
我有點招架不住了。
殷念開口念出這些句子的時候,睫毛也随之在燭光裡撲閃,好像一種瀕臨滅絕的蝴蝶。
我突然覺得她好憂郁好破碎。好像瘦落的街道是她,絕望的落日是她,荒郊的月亮也是她。
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快樂的殷念麼?
我突然問起殷念是學什麼的,殷念的回答讓我心尖都顫了顫。
我簡直要羞于啟齒我是學文學的。在殷念的文學性面前我自行慚愧,似乎連影子也羞于在月光裡抛頭露面。
我覺得殷念比我更像一個文學人。
大學的時候,在美學課上老師曾經說過,文學雖然很美,但也是會吃人的,要注意不要陷在裡面溺死了。
那個時候我的腦子裡過去很多名字,海子、顧城、海明威……文學讓他們的靈魂詩意地栖息在大地上,卻又在詩意裡掐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