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念向我走來了。
好吧,其實那時的殷念也沒有那麼一絲不苟。當她走近的時候,我還是從她眼底看到一點疲倦。
但按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定律,殷念就算露出憊态了,也比我這個疲于修邊幅的人好太多。我的精力隻允許我以最質樸的打扮出現在工作場合了。
“殷小姐。”我實在沒忍住問道,“你到底是怎麼做到天天化妝上班的。”
我不過頂着組長的title,都忙到恨不能分裂出八個頭。殷念作為總監,隻會比我更忙。
“因為……”殷念直白到讓我吐血,“想你愛我呀~”
她的眼睛很快就亮起來,霎時間眼底下那點倦怠也蕩然無存。她深深地望進我,望進我而癡笑起來。
看到她這個表情我就知道,她又要說什麼了。
果然,下一秒我就聽到她說:“所以陳小姐,要不要跟我談個戀愛?”
入夜了,露台的風很大,殷念又習慣披着頭發。她說這話的時候頭發被風吹起來,有一些往嘴那裡飄。
我強迫症犯了,就叼着煙,伸手去幫她攬回一些頭發。
她在這時抓住我的手牽過去,眼睛仍舊注視着我,卻已經伸舌在我手背上輕輕舔了一下。
手背像是有電流竄過,我觸電般抽回手,倉皇環顧了一下四周,還好沒人。
“不會有人看見的。”殷念輕笑。
風一吹,海那邊的鹹濕氣息拂過露台,手背上那一小塊地方涼絲絲的。
再看回殷念的時候,我的眼神已經帶了點嗔怪,奈何對上那雙眼睛我又沒用地說不出重話來了,最後隻擠出一句毫無威懾力的話來:
“殷小姐……你是貓麼。”
其實也許我應該叫她殷總監,那樣或許會顯得我們之間更有距離感,也更适合當下的場合。
但出于一種莫名的情愫,我還是把這個稱呼沿用了下來。
“貓啊……”殷念轉過身去,倚着欄杆眺向遠處,“它們隻會給小弟順毛呢。”
她突然轉身,有幾縷頭發被風吹起,掃在我的臉上,“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是這種關系。”
公司的露台正對着一面海,殷念背靠欄杆面朝着我,笑得很溫柔。暮色的海在她背後潮起潮落。
“還不明白麼。”見我不回答,她停了一下說,“我是想做你的女朋友啊。”
我沒有接她的話,但那一瞬間還是禁不住晃了下神。
殷念笑起來太厲害了。她一笑,我整個世界就花枝亂顫,心裡的海也潮汐湧動起來。
那時我和殷念已經一個月沒有做過,我以為或許我們的露水情緣到這裡就算畫上了句号。
想到這層關系,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問殷念:“你為什麼喜歡壓着東西睡覺?”
暮色裡我看不清殷念的表情。她又側過了身子,臂肘撐在欄杆上,目光追随着遠處的海平面。
那裡有貨輪剛進港停穩。探照燈鋒銳地切開黑暗,港口指導員正在揮手指揮吊車卸貨,機械臂随着他的指揮起落着,很是笨重的樣子。
等到貨輪上的貨卸掉大半,殷念才繼續說:“小時候老是一個人在家嘛,怕鬼從床底爬出來,隻好把自己埋進被窩,再壓個玩偶。後來就戒不掉了。”
“你家人常年不在家麼?”我剛問出來就後悔了。這問題實在不合時宜得可笑。
“嗯。”出乎意料,殷念回答得很幹脆,她突然又向我貼近過來,“那……你要來成為我的家人麼?”
我太長于聯想發散而瞬間知道了這句話的潛台詞。
殷念的邏輯是,我可以成為她的女朋友,再以愛人的身份成為她的家人。
不是有這樣一種說法麼:愛人在一起久了,就會變得更像家人而不是戀人。
所以殷念這句話,本質上還是在問我,要不要跟她談個戀愛。
我由衷地笑了,“殷小姐,你可真行,同樣的一句話,要用完全不同的漢字進行排列組合,再重新說出來。”
殷念也笑了,“我好開心你能讀懂。”
她伸手挑起我落在肩頭的幾縷頭發,纏在食指指尖繞了幾圈,“所以陳小姐,要不要跟我談個戀愛?”
殷念的圓規筆頭劃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暮色低垂,我蓦地又想起了姜伶,想起了逝去的十八歲,想起了榆林那條筆直的公路。
那晚暮色也是這般昏昏,好像永遠不會落幕,好像沿着暮色駛去,我就可以和我十八歲的愛人姜伶抵達永恒。
我猛吸了一口氣,然後把煙屁股丢進煙灰缸裡,尼古丁侵入中樞神經的瞬間,暮色在煙霧缭繞裡升騰,遠處的海依然在澎湃。
我的沉默代替了回答。
似是已經習慣我的拒絕,殷念不再追問,隻是松開我的頭發,“風吹得我有點頭疼。我要進去咯,陳小姐。你要一起麼?”
“不了,你先進去吧,殷小姐。”
“那,再見,陳小姐。”
“再見,殷小姐。”
不多久,露台的門在背後合上。
也許世間的愛恨不總是明明白白的,于是聽到鎖齒和齒輪在身後咬上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
是不是我愛殷念一下,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