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周的容貌與數年前一樣,在略微寬松的僧袍之下近乎全無變化。
他原正喃喃念着晚經,輕掐指尖佛珠,在桓牙出聲的一瞬間,口中的經詞亦随之戛然而止。
“知周。”桓牙攜着笑意駐步在此,“好久不見。”
他的目光在知周身上走了個遍,從他的發髻到他的眉眼,再從眉眼一點一點往别處移,泛白的衣袍,烏黑的佛珠,他消瘦的手腕、食指外側略有凸起的繭疤,身上又添了不少陌生。
知周沒有想到到訪的人是他,在短暫的驚詫之後,又重新閉上雙目,繼續捏他的佛珠。
“願意見我,卻不願意理我?”桓牙皺眉。
知周隻當他不存在,依舊全無反應。
他是故意的。
桓牙扯了扯嘴角,伸出手指捏起他的下巴來,強行讓他面對自己。他仍舊閉目而對,隻是呼吸稍有加快,似是因他的動作緊張。
這一絲緊張讓桓牙捕捉到了。他捏着知周下巴的手愈發用力了些,使得對方臉頰微紅,此刻他強烈的征服欲望占據了上風,全然忘記了惠京還在他們身後。
“知周,當年之事……”桓牙道,“容不得你怪我。”
“當年之事是宿命使然。”知周面色淡然,大抵在雲渡寺修行十載已然超脫于世,他繼續撚起了佛珠,“沒有什麼對錯之分。”
桓牙微怔,緩緩松開了手。
知周還與從前一樣,無論他做錯了什麼事情,照單全收。
還是說他于知周已經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切都已不重要了呢?
“你不明白,當年之事是迫不得已。”桓牙皺緊了眉頭,“知周,你可知‘迫不得已’的意思?”
迫不得已麼……知周垂着眼眸,輕微地歎息了一聲。其實他與桓牙之間實在說不上什麼虧欠,從桓牙誤打誤撞将他從經書裡放出來時,連這條命都是桓牙的了。
更不要說,他見過桓牙小時候奶聲奶氣地喚他“仙人”的模樣。
或是在漫天星辰之下,見證了桓牙終于學會寫字的那一日,他寫的第一個詞是“知周”。
又或是收到桓牙撿回的許多沒用的古怪小玩意兒,與一句稚嫩的保證,“我永遠都最喜歡知周。”
桓牙賦予他所有特權與偏愛,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車齊未來國君的寵臣,任何人都不敢輕易踐踏他,這是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殊榮。
這小小的人兒為他所做的一切,何其……令人動容。
所以後來即便是桓牙讓他當衆現出原形,讓人用鐵索穿過他的腳踝,又親手将他逐出車齊,将他困在雲渡寺十年,他都沒有怨言。
他認為主仆之誼,理應如此。
可是此時的桓牙想要的卻不僅如此。從桓牙熱切的目光裡可以瞧出來,他想要他。
桓牙從來不會掩藏自己的野心。年幼時,他對自己想要擁有的物什也曾流露出同樣的神色,他想要純粹地占有,且總是能夠想法設法去得到。
所以知周才會驚詫、甚至是驚恐。
果不其然,桓牙的下一句便是:“知周,王族就要絕後了,跟我回車齊吧。”
聽至此,知周眉心一顫,他的猜測還是應驗了。
聽至此,惠京也溜出了禅房。
他現在急需一個好心人替他揪着桓牙的衣襟問一問,當年之事怎麼會迫不得已?如今他瘋狂侵略鄰國,是否與知周有關?又怎樣才能停止?
禅房裡,知周擡首相視,替惠京将這話問了出來:“當年王上有什麼迫不得已?”
當年的确是迫不得已。
桓牙隻略一回憶,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午後。彼時他下了早課,準備到大殿向父王請安。
父王曾特别交代過桓牙,大殿内有大臣議事之時,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此刻裡面叽叽喳喳有人聲不絕,想來是大臣議事,他于是駐步于此。
不過多久,便有“長生不老”“延年益壽”等字眼從殿内傳出,桓牙知道,不久前父王曾下令讓人去民間尋找長生不老藥,以祈望青春永駐、長久地掌權車齊。雖然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作為臣子,卻無人敢上谏阻攔。
而今日,更加離譜的事情發生了。
“知周的容顔十年未變,莫非他真有仙骨……?聽聞這種……”
“可将其骨肉啖之,成全王上長生不老……”
“剝皮抽筋拆骨飲血,興許可行。”
“臣附議……”
“臣附議!”
“……”
後面的話,桓牙已不能再耐着性子聽下去了。他原本極想闖入殿中,手掌已經扶在門梁之上,因為用力而握得生疼,可是就這麼闖進去顯然不能說服車齊王,甚至自己的動機也要受到猜忌。
那麼他的儲君之位……
想到這,桓牙松開了手。彼時的他手裡沒有兵權,沒有權勢,什麼都沒有,即便是阻止了這一次,他也根本沒有辦法保護知周。
他隻能勸解父王自行放棄知周。
他來到了遂願坊,與祢上簽訂了契約,最後帶了那幅逼知周現出原形的畫回了車齊,算計了知周,并命人将他鎖住,連夜送到雲渡寺囚禁、保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