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上原想捉弄他一番,此刻隻覺得索然無味。“算了。”說罷他提筆在空中劃了幾筆,還沒待惠京反應過來,馬車已然穿過了字迹,轉眼,二人、一馬車已經置身于金碧輝煌的車齊皇宮裡。
馬車就停在了桓牙君的沐浴殿内。此處的一衆宮人皆震驚地望着這一幕,見祢上、惠京二人從車上走下來,手裡的動作也都停了下來,有個女官甚至将木桶裡的熱水連帶木勺全都翻入了浴湯裡。
面對此景,惠京隻能無奈地笑笑,向他們解釋道:“車馬……迷路了。”
沐浴殿内焚有沉香,煙霧缭繞中,桓牙君的近侍董貝躬身接待了他們。
“祢老闆,惠公子,這邊請。”
董貝将他們一路帶到了逐花水榭,并遣了人去好生照顧着遂願坊的車馬,随即向二人介紹起來:“陛下特意交代了,讓二位貴客在逐花閣下榻。逐花閣位于江心,可以賞江水、禦花園二景,外有小舟供二位出遊。”
将二人帶到逐花閣後,董貝便默默退下了。逐花閣中,隻剩下了惠京與祢上,再就是從窗外闖入屋内的花影,張牙舞爪,沒有半分美感。
祢上倒了口茶喝,擡眼看了看他。“小皇帝,坐。”
“前輩,我不是小皇帝。”惠京淺淺笑着,糾正了他的說法,“隻是幾個皇子之一。”
祢上也笑了一聲,顯然是把他當成樂子了。
他端起小盞,語氣平淡地說:“我看了你的命格,你是未來的穹疆皇帝。年少時建功立業,晚年被兒女篡位,死在安樂殿。怎麼不算個小皇帝?”
“怎麼可能?”惠京被他說得直搖頭,“父皇早就說了,我體質虛弱,不可作為儲君之選。”
祢上略一皺眉,嚴肅道:“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是在保護你?”
他神色肅穆正經,搞得惠京忽然有些害怕。惠京即刻将自己從小到大與父皇相處的細節想了一遍,的确,因為他是最年幼的那一個,父皇似乎總是對他多投入些許憐愛。
父皇總說他“每學辄得,過目不忘”,誇他學得快,而老嬷嬷似乎也說過……惠京越想越不對勁,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印證自己的推測。
“祢上前輩,勞煩你幫我看一看我那幾位兄長的命格。”
祢上得此請求,随即蹬鼻子上臉轉過身去:“不想看。”
惠京雖吃了個閉門羹,卻也不灰心,他坐到一旁去想自己的幾個兄長。
三哥許慎聽出生時帝星晦暗,被出養在宮外,很少回宮。但他個性不羁,詩畫雙絕,是他母親梁貴妃的所有指望。
四哥許惠民身為皇後嫡子,自幼苦習功課,亦是前朝後宮目光所向。他平日寡言、隐忍,惠京隻記得自己小時候被他帶去散步,他望着池中的魚兒說:“如果它們哪一日不願再遊水了,便隻能死麼?”那時惠京懷疑四哥得了心病。
五哥、六哥專注地混迹習武,并不以儲君之位為人生第一大事。
可是他們之間的鬥争一向與惠京無關。去年生辰,三哥替他作《蟠桃賀壽圖》,四哥馴了一匹白馬送他,五哥六哥狩獵了野兔回來,讓禦膳房做了兔宴。
從小到大,若是他們之間有什麼争執,也都最終會演變成:“既然都不認賬,那就讓老七評理。”飽受争議的最後一塊點心讓給惠京吃,大家也都欣然同意。
惠京不受控制地想,除非自己的幾位兄長全都死掉了,父皇才會讓他繼位。
這令他無法接受。
“在想做了皇帝之後可以幹什麼?”稍時,祢上又問他。他眼中含有隐隐約約的笑意,與毫不留情的戲弄。
惠京仍沉溺在幾位兄長可能遭遇的劫難中,沒有想到那裡去。祢上等着看好戲的語氣讓他不大舒服,但出于禮節,他隻是答:“……沒有。”
“待做了皇帝,你便可做任何想做的事。”祢上翻看着桓牙君的請柬,佯作不經意間問道,“執掌生殺大權,何樂而不為?”
看來祢上對帝位的理解尚且淺薄,惠京擡起清澈無比的雙目,道:“我不願此生都困在皇城之中。”
他的目光從容而堅定,讓祢上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好像被困在了惠京的眼眸裡,如星火般時隐時現。祢上想要看得更清晰些,擱下請柬走向了他,可是步伐愈靠近,惠京卻愈往後退,當他退到花影虬結的小窗前,祢上也不再緊逼了,隻是看着他。
惠京身子緊繃,祢上帶有侵略性的靠近令他緊張不已,微紅的眉目更是令他失措。他不知道到底怎麼了,也忽而忘記了從側邊躲開。
“前輩……?”
正是這時,祢上卻收回了目光。
原來不是他。
他從不會滿眼畏懼地看向自己,他沒有這麼怯弱。
此番凝視、分辨之後,祢上對惠京失去了興緻,從桌案上拿起一塊月白的手巾扔給了他:“拿去,把臉擦一擦,準備赴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