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清?
柳昱堂身體似乎更僵硬了一瞬,兩清是何意?他心思極快,又是翰林院最年輕的狀元,卻來不及思索這兩清之意。兩清,是從此……與她……毫無關系嗎?在她痛罵自己之後,她在秦王府上不識好歹之後……在她那般激勵學子之後……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噩夢日日夜夜纏繞着自己,她卻說兩清?
“柳大人?你有聽見嗎?”
柳昱堂雙眸一擡撞入宋子雲那美若桃花的眼中,他從不苟言笑,眉目清明如同一塊溫潤的玉,可他卻在此時嘴角擡起笑了一瞬來掩蓋心中的焦灼,他再次躬身,“殿下謬贊,臣惶恐。唯盡心竭力,不負皇恩,不負所學。”
“嗯。”
宋子雲微微颔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點到即止的感謝與欣賞,已足夠傳達她的心意。她将那份狀元卷輕輕推到一旁,指向旁邊一摞已經謄抄完畢、等待分類歸檔的優等卷宗。
“這些卷子本宮閱畢,皆是此次春闱的菁華,柳大人以為如何?”
柳昱堂接過卷子,掌中卻已多汗,“臣也覺得這幾位學生的策論屬上乘。”
“那便煩請柳大人為本宮整理歸檔,務必妥帖。”她的語氣恢複了監考官的莊重,仿佛剛才那段短暫的對話從未發生。
“臣遵旨。”柳昱堂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卸下了一絲無形的重擔。隻是他目光快速而恭謹地掃過宋子雲的面容,又迅速垂下。
“隻是這三甲人選,柳大人以為如何?”
三甲?那個白暮非嗎?
柳昱堂心中一沉。
靜室内的光線愈發昏沉,數盞琉璃宮燈将書案周圍映照得亮如白晝,更顯得遠處角落的謄抄文吏們身影模糊。空氣中墨香與紙香依舊,卻因這明亮與昏暗的交界,平添了幾分凝滞的緊繃感。
柳昱堂沉吟半晌,目光落在這幾份謄抄的紙張之上,其中一份極為華美、字字珠玑的試卷正是白暮非的策論,“殿下,臣以為白暮非的策論文采斐然,引經據典如行雲流水,卷面上确有幾處精妙論述。”
宋子雲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替他說道,“但是。”
柳昱堂目光清亮,沒有先前的緊張,眼下卻心緒繁亂,“關于白暮非這份策論,臣有幾點管窺之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是秋闱的主考官,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你最有資格說。”
柳昱堂微微吸了口氣,拿起那份謄抄卷,走到宋子雲書案側,又猶豫地近前半步,
“殿下請看此處,白暮非引《周禮》為據,立意高遠,确有其磅礴之處。”他先肯定了優點,随即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冷靜而銳利,“然則,禮樂教化在州縣推行之難,鄉野百姓因繁文缛節所增之負累,亦未論及如何因時制宜,化繁為簡,使其真正深入民心,而非徒具虛文。此為其一,失之于空疏。”
“其二,此處關于如今朝中局勢,他忽視了邊鎮實情。如今邊陲時有摩擦,懷柔固然是上策,但若無強兵精甲為後盾,無穩固邊陲、屯田實邊之具體方略相輔佐,此論失之于迂闊,不切實際。”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飛快地掃過宋子雲平靜無波的面容,又落到卷子上,指着最後一段歌功頌德的華麗結語,“其三,通篇策論,少了一份為國為民的切膚之痛與拳拳赤誠。臣以為策論乃為國選材,非為遴選詞臣。狀元之位,更需經世緻用之才,而非隻擅清談風月之輩。”
柳昱堂的語調微微下沉,帶着一種近乎刻薄的尖銳。說完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言辭可能過于激烈,目光掃過宋子雲的臉,“臣知殿下與他關系匪淺,但臣是秋闱主考官,有些意見不吐不快。若是殿下執意要選他為狀元,臣也會這般說。”
宋子雲問道,“白暮非如此才華,學子間也是人人皆知的事,你卻不選他做狀元,你就不怕别人說你公報私仇?”
柳昱堂擡起頭,身如松柏挺得筆直,眼中那點亮光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複雜的情愫,夾雜着失望憤怒甚至不幹,“殿下,這是秋闱,事關天下學子,事關朝廷選拔棟梁,吾豈能為吾一己私欲斷送學子的前程!殿下是在侮辱我還是在侮辱你自己?”
靜室内一片死寂。隻有宮燈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遠處的文吏将頭低得更低。
柳昱堂不敢看宋子雲,垂目盯着那張卷子,耳邊忽然聽得一聲輕笑。
“殿下笑什麼?”
“敢問主考官,何人當入三甲?”
柳昱堂清俊的面龐因方才的激昂論述而微微泛紅,眼神明亮,眉眼舒展,看得極其專注,“臣以為白暮非确能入三甲,但當不上狀元。這是臣選定的名單,請殿下過目。”
宋子雲未接,淡淡道,“既然主考官定下來,本宮就不看了,來人,将三甲的卷子與名冊直接送入宮内呈給陛下,讓陛下定奪三甲人選。”
柳昱堂目色一亮,毫不避諱地看向宋子雲那張美豔而不自知的臉,心跳漏了半拍,轉瞬之間又如同打了一片驚雷,“殿下……殿……這是何意?大淵律例,秋闱三甲名單要主審官親自過目之後方可交由陛下定奪,你……殿下……”
“論才學在場的誰能比得上忠烈公呢,我作為主審官不過就是做個運送工,将名單送到内閣,再讓陛下定奪。”
“殿下不改了?”
“你的眼光與直言,本宮向來欣賞。今日之議,足見你心系國事,持論公正。”
“臣遵旨。”柳昱堂的聲音有些幹澀,他深深一揖,動作略顯僵硬。
他心虛地接過名單,隻有他心裡清楚,今日直言也并非絕對公正,他存了私心,這點私心就如同媚藥讓他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