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年春,大同府蒼梧鎮。
殘月将墜,朔風卷着冰渣子,直往土牆豁口裡鑽。風聲嗚咽,與角落銅漏應和,蠶食着最後半刻辰光。
草席上的軀體不時痙攣,在素麻褥子上洇開的新血頃刻凝固。
一道黑影鬼魅般貼着梁柱滑落,碾過滿地藥渣,竟未發出半點聲響。
黑影環顧四周,唯見床上之人苟延殘喘,當即不再拘束,肆意在屋中翻找。
輾轉片刻無所獲,回首瞥見琴案上的木匣,不由嗤笑出聲。不待将匣中機括合攏,便連匣帶物納入懷中。
正欲離開之際,卻又悄然走向床上之人。
匕首寒光映出來人蒙着黑巾的臉,刀尖懸在那人咽喉處。
黑衣人齒縫間不由淬出半聲冷笑,冰冷的殺意随着刀鋒直逼他的咽喉,“比起瞎子,還是死人更能保守秘密。”
下移的刀尖刮蹭着對方胸口的粗麻衣襟,翻轉直刺向心口。
“哐當!”
寒光破空刹那,西側紙窗轟然洞開。
“哪搭竄出的賊耗子,敢擋爺的差事?活膩了是咋?!”
哨棍挾風而至,燭火映出虬髯客半邊溝壑縱橫的面龐。
“格老子的!人明明喘着氣呢,爺能讓你個哈式子弄死?滾遠些少礙事!”
木椅的斷裂聲截斷叫罵。
原是黑衣人旋身踢飛的木屑在牆面碎裂,濺向了他。
虬髯客猱身撞進黑衣人懷中,衣帛撕裂聲混着血腥炸開。半幅衣擺飛旋間,不知何物自黑衣人撕裂的護腰夾縫中迸出,在滿地血污裡滾了三滾,最終卡進角落磚縫中。
黑衣人掌握短匕連連劈砍而來。
刀鋒淩厲,在虬髯客的薄甲上綻開處處裂痕。末勢愈加刁鑽,刃尖擦過他的頸側,劃出一道紅痕。
虬髯客不敵,隻得胡亂揮棍橫掃。毫無章法之舉竟令黑衣人後仰避讓時,不慎撞碎地上的陶甕。
混着黍米的濁水潑濺而出,将那枚嵌在磚縫裡的銅扣沖洗出紋路——
梅枝圖騰赫然浮現,斷茬處還凝着玄鐵的寒光。
梆子聲自十裡長街遙遙蕩來。
黑衣人眼底戾氣驟盛,不再留手,虛晃一招欲直取虬髯客雙目。
遠處卻再次傳來三短一長的鹧鸪啼。
他猛地收勢,短匕擦着虬髯客的耳廓沒入土牆。黑衣人躍上窗棂,腰間殘片掃落積灰,紛紛揚揚又蓋住了那枚銅扣。
餘下虬髯客拄膝劇喘,暗室浮塵随其籲息翻湧。他亦不敢再留,循着先前破窗的缺口,踉跄遁入夜色之中。
床上之人的蒼白指節驟然蜷曲。待雜沓腳步聲徹底消散,他的喉間才溢出一串壓抑的嗆咳。
早在黑衣人翻找物品之時,他便已然清醒。此時耳畔仍回蕩着兵胄相接的碎響:
對方那緻命一擊中途收勢,想來鹧鸪哨的示警要比殺人滅口更為緊要。
他試圖再次挪動手指,卻觸及身下黏膩的濕冷草席。素紗縛目處浮着青灰翳影,後腦鈍痛不絕,每絲喘息都仿佛牽動着髓海翻騰。
門扉扣響,甜膩的脂粉氣已透隙而入,木屐挑開草簾灌入刺骨寒風。
他尚未來得及屏息假作昏厥,忽聞少年帶着煙花巷特有的輕挑嗓音:
“哎喲,若先生可算醒了!”
少年對屋間雜亂視若無睹,仿若未聞先前異動。
“柳公子差人送了些雪花兒,說誤傷琴師實在過意不去……”
聽得少年喋喋不休,若先生分出片刻神思來籌度前情後果。記憶淵海卻是混沌空白,零碎有三兩場景複現,卻如何也看不清晰。
他摸索着床沿緩慢支起身子,粗麻衣襟刮擦着頸側的皮肉,帶來若有若無的搔癢。
待思緒漸明,若先生對當前境況下了判斷:我應當是個琴師,被少年口中的柳公子誤傷。
若先生下意識伸手撫過後腦,面上顔色驟變。
那裡纏着草草包紮的麻布,指尖觸到闆結的血痂和某種粗糙的粉末。
“他們給我敷的…是香灰?”
“先生這話好生傷人。”少年嗤笑着将陶碗重重落在矮幾上,“醫館診金要二兩銀子,翠雲閣裡的媽媽可舍不得,還是紅绡姐姐當了簪珥才湊出這些上好的止血艾草灰。”
若先生的手頓住。
記憶深處閃過琴箱傾倒的畫面——
金線繡的麒麟紋靴底踩着冰弦往上碾。銅爐騰起的煙霧裡,有人笑着說了句:“不過是個賣藝的瞎子,死了便死了”。
“我昏了幾日?”他不再糾纏此問,忍耐着喉間灼痛,嘶啞開口。
“躺了一日一夜。”木屐聲繞着床榻打轉,少年腹诽,“若不是怕吃人命官司,誰願意守着個半死的……”
話音戛然而止,曉得自己說漏了嘴,又唯恐他要細問些什麼,鹞子似的掀開草簾,留下一句:
“奴去竈房看看先生的藥熬好了沒。”
漏風的門闆撞在土牆上,驚起巷尾誰家蘆花犬的吠叫。
隔壁鐵匠娘子咒罵聲響起:“殺千刀的!三更天的還讓不讓人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