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牆那頭緊接着幼童的哭嚎此起彼伏,間或夾雜着鐵砧砸地的悶響。
嘈雜聲響令若先生心下稍安,不再憂心黑衣人去而複返。
他再三确認,此時狹屋唯有自己間斷沉重的喘息聲,便信手扯下眼前紗鍛。
白紗垂落的刹那,蒙塵龜裂的銅鏡裡閃過一雙含霜帶雪的重瞳子。
幾番适應,若先生模糊的視野内四根纏着藥布的立柱伫在房間四角,桌案邊角皆裹着厚厚的棉絮——這是防備盲人磕碰的布置。
他蹒跚着下床,赤足而行,及至第七塊青磚,足尖勁力倏斂。
磚石微松,正是此前卸了道,方免了傾跌之險。
若先生對自己矯飾盲者的深意暫無頭緒,但唯有千百次往複,才有今日這般如馭舊轍。
破窗漏進的風掀起琴案上的一紙宣紙,上頭洇開的墨迹露出底端鐵畫銀鈎的“若嵁”二字。
紙是上好的澄心堂箋,邊緣殘留着被火漆灼燒的痕迹。字迹轉折處帶着别有的殺伐氣,與牆角歪斜刻痕形成鮮明對比。
虧得照顧他的少年不識貨。
紙張非凡品,而字迹更是非十年臨池不能成。至少,絕不該出現在邊城盲眼琴師的破屋裡。
“我似是有很多秘密?”
疑窦如檐下蛛網,愈理愈纏。
若嵁強抑胸中疑雲,眸光掠過粗陶壺,喉間微動。
案角竹盞猶存的半瓯清水,盞中清漪映得唇色愈蒼,杯沿卻粘着半枚胭脂痕。
陋室原容不得矯情,偏那抹殘紅刺眼得很。索性抄起陶壺仰頸,涼水混着塵屑,盡數灌入喉中。
飲得太快,白水順着唇角溢出,洇濕了胸前衣襟。
門外腳步聲頓起,他迅速系回白紗。
果然那去而複返的少年正端着藥盅進來,而若嵁正摸索着觸碰屏風上凸起的雕花。
“勞煩備些熱水。”若嵁着意将聲線撚作遊絲,唇齒啟合間刻意漏了半縷中氣,更添了幾分虛弱,“我想淨身。”
“這會兒倒講究起來了!巷尾井水可都結冰了……”少年嘟囔着甩阖門扉,到底還是去了。
萬鈞疑慮自若嵁心頭複起——
少年分明做着攀附權貴,踐踏寒微的勾當,偏要作态同自己周旋往來,必是另有所圖。可這陋室空堂間,除卻來曆蹊跷的黑漆木匣與半毀的焦尾琴,實在尋不出值得觊觎之物。
若嵁的指尖驟然發緊,倚着斑駁窗棂陷入沉思:
恐怕與那位打傷自己的柳姓公子脫不開幹系。不知結下的是何等因果,竟值當大動幹戈至此,險些誤了性命?
再念及先前闖入房内械鬥的兩人,眉間陰翳更深。
蒙面賊子奪走之物,以己身手無寸鐵、身負重傷的境況,縱使有心追查亦如大海撈針。更可怖的是那柄幾近抵住咽喉的寒刃,若非後來破窗者橫插進來……
額間沁出細密冷汗,若嵁緊按額角,硬生生截斷思緒。
罷了,罷了。既已踏過生死關,不妨先借這少年作解鈴人。
指節抵住鎖骨,凝着血漬與塵泥的衣襟已随思慮滑落半寸。
燭芯爆開,殘破銅鏡模糊映出他蒼白單薄的身體輪廓,以及頸側那道猙獰新痂。指尖撫過,傳來粗糙的凸起感。
若嵁有意支使試探少年是真,厭棄周身腌臜亦非作僞。蓋因那少年連頭面都未曾替他拭淨,由着他裹着半幹血衣在薄衾冷塌間輾轉。
殘月恰被遊雲吞去半阙,滿室燭影倏地坍縮成凝固的酒漬,全數投至案頭那盞竹杯。内裡清波忽顫,映出他蹙眉咽癢的剪影。
指腹遊移至頸脈,若嵁卻觸到玉皮下蟄伏的異樣隆起。
寒意沿脊攀升,心下陡生不詳。
門扉被銅壺磕出清響,眸前白紗遮掩住他心中的萬丈驚濤。
少年恰在此時捧着騰騰熱霧轉過屏風,将最後半壺熱水注入浴斛,蒸騰的水汽在斑竹簾上開一片模糊濕痕。
銅盆邊沿的霜粒盡數消融于浮沫,若嵁解開發帶,三千青絲垂落在晃動的水波上方。面上的拙劣僞裝早已見水消退,清俊眉眼被霧氣暈染得似昆侖玉碎。
沉入浴斛,指尖凝滞在肩側。若嵁耳畔聽得斑竹簾隙漏進的半縷窸窣,遂嘶啞着聲音疾色道:“出去。”
“既然先生不必伺候,奴出去便是。何必如此疾言劇色,吓得奴好生驚惶。”
少年的尾音揉進了三分梨園愁腔,指尖按着心口作西子捧心狀,可惜這出折子戲卻唱給了盲眼觀客。
若嵁無動于衷,少年便是自讨沒趣,唯有悻悻離開。
直至少年的步履聲再次消失,若嵁複又解下縛目白紗。
視線雖模糊,卻豁然開朗。
濕發垂落在肩頭,燭光為他的蒼白面容鍍上一層玉色。若嵁凝神沉思:
此身究竟是何人?何以淪落此間?自願抑或受人脅迫?
若嵁就着水面察看頸側烙印,疤痕不小,已全然看不出原有的痕迹。
指尖下移,解開後腰束帶。
那裡有道常年勒緊留下的淺褐色瘢痕,如同一條蟄伏的蛇。即便失憶,身體仍記得如何将素帛繞過肋骨,再以活結卡在肩胛骨凹陷處。
“這是?!”
若嵁五指方觸上襟口,垂首欲定睛觀瞧時,周身血髓竟已盡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