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爺我早知瞞不過你。”
廖懷不由歎服,順勢傾身貼近。若嵁肩頸微顫欲躲,他已搶先半步抵住耳畔,低語道:
“霈然兄有所不知,我那庶弟竟将阿爺的斷嶽刀法改了招式!出了好大一個風頭。”語罷憤懑不減,生生撚碎了掌心的杏仁。
“昨日校場比試,他還故意挑飛了我的刀…若是再這般下去,我能得幾分空閑學琴?你快與我出個主意!”
若嵁怎記得那些兄弟阋牆的舊事,又恐他瞧出甚破綻,遂掩住心中躁意,張口敷衍道:
“廖公子何不效仿祖逖聞雞起舞?公子勤練武藝,令尊自會寬慰。”
二樓西側雅間傳來甲片碰撞聲。
若嵁耳力極敏,凝神間捕捉到這一線嘈嘈之音。而在這滿室椒醑炙香裡,又隐約嗅到龍涎香裹挾硝石,間雜着絲絲縷縷的血腥氣。
揮袖掃開濁氣,要去細辨,卻被廖懷驟大的聲音打斷。
“霈然兄這主意不夠痛快!”廖懷撕扯開缂絲護腕,露出被刀柄磨紅的手掌,“不如上回你教我往廖晖的箭囊裡塞……”
此番對白,若嵁已探出與廖懷的親疏。流放不過一載便已脫離流籍,隻怕與身前的官宦子弟脫不了幹系。
當即不再刻意避諱,指尖在案面劃出“祭器”字樣:“春祭将至,若庶公子供奉的越窯盞猝然碎裂……”
大開的雕花窗沿,玄甲在身的燕王周放離攥緊酒盞,收攏五指,左手掌心的瓷盞驟然碎裂。
一個時辰前暗衛來報:地字房有異族細作通謀。
現下細作已然伏誅,竟恰好撞見這場蛇鼠之謀。
“蠅營狗苟之輩!”
零碎瓷片紛落,紮進兩具癱軟的血軀之中。
他們早已陷入昏迷,但殘存的痛楚仍在肌理遊走,唇間不時溢出幾聲破碎的喘息,染血的胸膛随着斷續的呼吸起伏。
“帶回去。”
皺縮的絲帕被草草纏裹在猙獰的傷口上,周放離起身下樓。
甲胄挾着霜風破開珠簾,若嵁鼻尖翕動,刹那間捕捉到似曾相識的氣味。
“好個‘器毀不誠’,琴師是要教廖懷學婦人碎盞邀寵?”
周放離右手持劍柄挑起若嵁下颌,壓向喉間,“月前你尚且用‘五九飛渡局’逼得棋院掌事吐血,勉強可贊一聲恃才而傲。如今倒是盡顯下作手段。”
劍柄緊壓“喉結”,那處皮肉突突狂跳。若嵁額角青筋暴起,冷汗順着脊溝滑下,浸透兩層中衣後仍在往深處滲漏,咽喉亦在反複吞咽中刺痛不已。
她蓦地收攏五指,徒勞扣抓着頸間桎梏,待發現鐵鑄的禁锢紋絲不動,倏爾卸了力道,反手将琴額重重抵住對方腰部。
吐字雖艱澀卻格外冷靜:
“閣下既知五九之數,該明白‘飛渡’需棄三子。就像您現在壓着我的命關,反暴露了自身左肋的空門。”
龍涎香混着鐵鏽味在丈許之地升騰,勝負懸殊的局面,竟被廖懷從獵獵劍光與崩裂的冰紋斷弦間,窺見某種膠着的殺機。
周放離抵住劍柄,撥動指節抽出半寸,劍身的花紋映入廖懷眼簾。
他瞳孔驟縮,織金箭袖橫插在兩人之間,心急火燎道:“王…大人容禀!卑下疑心庶弟廖晖的蹊跷行徑。苦于無證…才向…才向霈然兄讨要計謀牽制一二。”
往日周放離也曾聽聞廖參将對嫡長子耽于音律,疏于武學的不滿,但對其品行未有批判,或可一信。
遂将劍收入鞘中。
若嵁緊繃的身體陡然放松,感知霎時擴散開來,方才被生死危機壓制的細微聲響此刻清晰起來——屏風後、梁上,至少還有三道收斂的氣息未曾離去。
不由為方才的魯莽暗自心驚。
“若你所言非虛,今日作罷。”周放離撩開門簾,碾碎一地枯葉。殘陽斜劈過他的眉弓,淬上層淩冽刀鋒,“若存半分虛妄……”
駿馬嘶鳴破開暮色,踏碎未盡尾音。
周放離身上特有的氣息消散。
片刻後,若嵁攥緊琴囊,試探問道:“那位貴人腰間可佩着螭首銜珠制式的玉帶鈎?”
“你曉得……”廖懷扯開窗柩,借着呼嘯的朔風強壓住顫音,“他可是連使團都敢屠的活閻王!當年漠北一戰,率五百輕騎直搗鞑靼王帳,先帝撫其背贊‘此子最肖朕’。你竟以性命相脅,當真是不要命了?!”
瑪瑙扳指磕在琴轸上铮然作響,欽佩油然而生:“霈然兄,昔日我隻敬你零落成泥猶自不改的風骨,如今你這般膽識令我好生敬佩!”
若嵁未置可否,反複摩挲着琴尾新裂的斷紋。
“我與王爺可有過節?”
“年前在清茗閣,棋院那老匹夫辱人父母早亡。”廖懷壓低嗓音,“你便與他對賭,用盲棋連破他五局,逼得他嘔血三升。偏巧燕王來查軍械失竊案,撞見你嗤笑‘落子無悔’,強逼他斟茶道歉……”
若嵁搭在弦上的食指蓦地繃直,絲弦勒進骨節。
原來如此,她與燕王有大過節。
窗外夜枭啼鳴,若嵁輕攏慢撚,将琴弦調至“慢宮”調。平複下紛雜的思緒,狀似無意道:
“廖公子方才握刀時,刀刃離鞘三寸又收回。”
“我豈敢在燕王面前拔刀!”廖懷霍然起身,撞得案幾晃動,“總歸避其鋒芒方為上策。”
“公子說笑,王爺乃天潢貴胄,在下不過草芥,何來機緣得見?”若嵁摸索着将琴收入囊中。
正請辭,臨了又抵住門扉,狀似無意道,“府上可曾丢過軍械?”
“霈然兄精通蔔算不成?”廖懷自知失言,後撤半步。
“公子荷包浸過甘遂粉,此物遇鐵鏽則泛青斑,生異味。”她頓了頓,繼續道,“方才我的指腹觸及王爺劍柄,上面似有凹陷刮痕。又從他身上嗅到硝石味,當是剛從兵器庫而來。聽聞年前出的軍械失竊案尚未破,思及公子家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