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頭觸感猶在,若嵁在原地怔了一瞬,門外侍從的催促聲又起,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指尖無意識拂過那枚重歸的梅枝銅扣,終是轉身,步履如常地推門而出。
梅林深處,青石亭内
廖懷正信手撥弄着案上那張桐木琴,偶有幾聲錯漏的音調逸散。聽見腳步聲,他指尖一頓,擡眼便見若嵁拾階而來,面上已不見半分波瀾。
“可算回來了。”廖懷面露欣喜,目光卻在她略顯蒼白的唇色上停留一瞬。
若嵁未答,徑直上前,素手輕輕覆上廖懷猶按在琴弦的手背,止住了那不成曲的聲響。
“這半阙公子早便習得。若常撫錯宮商,此後再彈亦成訛調。”
廖懷受教颔首。
二人一教一習,轉眼已過申時,若嵁遂斂衽請辭。
車轍辘辘,碾碎朱門绮戶的肅穆沉靜,載着若嵁轉入絲竹鼎盛的煙花巷。
翠雲閣的三重飛檐挑着胭脂色晚雲,纏金箔的竹簾後浮動着各色錦袍。樓内燈火瑩瑩,合歡脂粉的紛雜香氣撲鼻而來。
喊堂的少年瞥見若嵁,立即堆笑迎上:“若先生好些時候沒來!閣裡姑娘們盼着學琴,眼都要望穿!奴給先生引路。”
他一面說,一面熱絡地伸手欲挽若嵁臂膀,卻被不着痕迹地避開。
待二人漸次轉過回廊,扶欄而上,堂内的議論聲愈加鼎沸。
“聽說運糧的駝隊遭了北邊蠻子的劫掠……”
“你這消息可遲了。”茶商将酒盞往酸枝案上重重一撂,“昨日西市粟米價又漲三成,連裝糧的草囊都要另算錢!”
“又漲?!”
一片噓聲未落,角落有人接話:“蒼梧鎮三月仍有暴雨,這天氣隻怕不妙。”
話音方歇,一醉客踉跄撞翻瑪瑙盤,提子滾進波斯毯裡,“何必杞人憂天!”他嚷道,“這些糧商不過借由這幾日的天氣哄擡物價,等雨天過了,自會主動降下。”
臨窗撫琴的綠衣樂伎恰好轉調一曲《帳底香》,泠泠弦音切碎滿室喧嘩。
若嵁面色古怪,正疑心自己從前所授莫非皆是淫詞豔曲,忽聽喊堂的少年揚聲道:“紅绡姑娘在裡頭候着先生哩!”
她推門欲入,卻被一位華服醉客橫身攔住。
“鸨母分明說紅绡姑娘抱恙,今日不見客!” 那人橫眉冷對,戟指喝問,“緣何他進得?”
侍女忙轉圜道:“這位若先生是閣中請的琴師,非是賓客。”
醉漢不依不饒,仍叫嚷不休。
“吱呀”一聲,雕花門扇自内開啟,一素衣女子未施粉黛,钗環盡褪,卻難掩清麗容色。她轉過蜀錦屏風,弱柳扶風般似倚非倚地挨近醉漢,指間絲帕掩住口鼻,輕咳了兩聲。
“王老爺且體恤奴家。”她聲氣微喘,“待奴家身子将養好了,再與老爺把盞。”
美人在懷,醉漢早被紅绡這溫聲軟語酥麻了筋骨,哪有不依的。手掌順勢探入她衣襟内遊移揉弄,占足了便宜,方才踉跄罷休。
若堪随紅绡入内室,揮手拂開氤氲的脂粉霧氣,于西窗琴台坐定。正要試撫瑤琴,忽聞珠簾脆響。
“先生的傷處可好些了?”紅绡将手爐輕置若嵁手畔,爐頂镂空的鸾鳥展翅處正騰起袅袅白煙,“蒼梧鎮嚴寒,先生且先暖着。”
若嵁尚未覺出該以如何回應,便聽她續道:“那日累及先生被纨绔所傷,紅绡本該親力侍奉湯藥,奈何實在脫身不開,才支派阿松前去照料。誰料他竟數日未歸,反勞累先生親至。”
及至今日,若嵁方知那日塌前言語輕佻的少年,名喚阿松。
“既是不見蹤迹,為何不報官去尋?”若嵁問道。
“賤籍之人,何以驚動官府老爺?”紅绡腕上纏臂金钏無意輕叩琴身,發出清冷一聲,似含幽咽。
旁人聞紅绡凄婉之言,縱不感同身受,亦當出言寬慰。然若嵁不知從前與她親疏幾何,唯恐應對失當,洩露破綻,反惹是非。
索性緘默不言。
紅绡未覺異樣。
俄而,門外聲響漸息,紅绡蓦地傾身貼近,染着蔻丹的指尖似有若無地搔過若嵁手背,鬓邊青絲亦随之輕拂面頰。
她檀口微啟,溫熱吐息遞入若嵁耳畔:“先生日後還請以自身為重。‘君子不立危牆’,此番先生執意以身犯險,幸而未成大禍。否則,紅绡日後九泉之下,亦難自處……”
這般的撩撥親昵,令若嵁身軀微僵,不免再次揣度起過往的身份——莫非,竟是個流連花叢的浪蕩子?
先前濃郁的脂粉氣,因窗牖大開已散去大半。紅绡為行挑逗之舉,與她近乎貼身,此刻金瘡藥裹挾着絲絲縷縷的血腥氣,才悄然纏上鼻端。
若嵁了然。
她不慌不忙将身子錯開半寸,唇角噙笑:“姑娘若次次如此,隻怕在下經不起撩撥。先前吩咐姑娘的事,可都辦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