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绡斂去輕佻之态,眸光一寒,言語間驟添肅殺:“燕王突至,姓柳的狗官急于殺證滅口。若非先生布局謀劃,莫說救下那人,隻怕紅绡都難以脫身。”
便是不見紅绡的容止,若嵁亦能推曉她先前的做派大抵皆是僞裝。
紅绡所言聽來全然是為自己,然方才的輕佻試探已令若嵁對其信任失了三分。此女聽命于己,或為情,或為利,皆非牢靠根基。一旦窺破失憶的真相,再利的棋子,亦恐生噬主之念。
若嵁指節微頓,沉默着撥動案上琴弦,晚風恰在此時卷起紗幔,掠過她蒙眼的白绫,端的是一副高深莫測的姿态。
她愈是緘默,紅绡愈加不安。傷處劇痛陣陣襲來,她膝行兩步,慌忙跪伏道:
“先生與紅绡有約在先,傳信相召,皆以一阙《幽蘭》為憑。先生久未造訪,此番無約而至,實容不得紅绡不起疑。無狀之舉,是為探明究竟,萬望先生恕罪。”
若嵁此舉非是為刁難,更要探出失憶前的籌謀,遂淡聲道:“人可安置妥當?”
紅绡忍着膝下劇痛,躬身答道:“已藏于燕王别院附近。且待那人緩過勁來,便攔駕呈禀,狀告柳守備。”
如此,倒解了焦尾琴腹中那把軍械匕首的來曆。
信口與燕王胡謅之言,竟正中要害。
自若嵁醒來,所遇所聞——守備公子、參将公子、燕王,與軍械失竊案牽連甚深。
公子廖懷嗜好音律,投其所好,結交不難。柳衙内的風流之名,在蒼梧鎮亦非隐秘。由此二人入手,探知軍械失竊或與柳守備有涉,倒也在理。
然無憑無據,指認朝廷命官犯下重罪,非是良策。财帛動人心,軍械巨利隻怕早令涉案人紅了眼,殺人滅口不過早晚之事,故有紅绡暗中救下證人,蟄伏待機的安排。
隻待燕王車駕臨此,便由那證人持罪證攔駕首告。
此番謀算,扳倒柳守備,似是水到渠成。
可若嵁猶如霧裡看花,難窺真容。
這本該交予證人手中的匕首,為何反在她手中?如今證物既已落入燕王之手,再行告發,他又肯信幾分?思及腦後未愈的傷口,一個念頭揮之不去——
柳衙内那橫生的一記捶打,緻自己失憶,是意外,還是算計?
若嵁搖首,暫且壓下這些無根之疑,思忖先前的布局可留後手。軍械非同小可,若流入民間尚屬萬幸,若教異族得去,豈非資敵?
她的指尖無意識觸上頸側,那是曾用烙鐵生生燙去刺配的印記。
我豈非是個憂國憂民的大善人?
念及此,若嵁唇角牽起一絲刻毒的嗤笑。
這無端的笑意令跪在原地的紅绡膽寒。燭影搖曳中,那抹笑意比寒刃更冷。她從未想過,如此風光霁月之人,亦有這般晦暗如淵的時刻。
細微的吸氣聲終是将若嵁從沉吟獨思中驚回。她略一展袖,示意紅绡起身。
待若嵁的身影行将沒如無邊夜色,紅绡才似清醒。她強忍膝痛急趨兩步,袖底飛出一隻小巧瓷瓶,指尖不經意擦過若嵁垂落的袖緣,溫熱稍觸即離。
“公子……此藥……于外傷愈合有奇效。”語氣低微,幾不可聞。
若嵁回身颔首:“多謝。”
在她未見之處,紅绡的月白琵琶袖因而滑落,腕間翡翠恰露出兩道猩紅抓痕,刺目如新。
而此刻,西城廖府,韫玉齋
這小院獨踞東角,一條青石小徑蜿蜒通向三間雅舍。透雕窗棂外疏竹掩映,分外清幽。
廖晖垂首,正漫不經心地将藥粉敷在虎口——那裡一道傷口翻着紅肉,亦顯猙獰。
院門輕響,石徑上響起腳步聲。他頭也未擡,隻随意道:“父親,你來了。”
廖元清負手步入,目光掃過兒子手上那顯眼的傷痕,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複又想起什麼,他強行掩去眉宇間的關切,面上神情一時有些扭曲。
“你的乳母呢?”
突兀的問話令十五六歲的少年眸中閃過刹那驚慌,應答卻極為鎮定:
“常媽媽孫子出生,回鄉照看些時日。父親怎麼問起她來了?”
廖晖擡首,見儒雅的父親身上不知何故沾染了不少髒污,鬓間還散落着幾縷碎發。
“父親……”他嘴唇翕動。
“晖兒,”廖元清形容枯槁,昔日親昵的稱謂自齒縫間碾出,“你若是還肯認我這個父親,便告訴我,常媽媽現下究竟在哪?”
“常媽媽她…确是回鄉去了。”廖晖神情閃躲,回避着他的目光。
廖元清面上浮起慘淡笑意:“晖兒。為父憐你幼年喪母,處處照拂有佳。雖為庶子,衣食住行,無不比照廖懷這個嫡子。連家傳的斷嶽刀法,亦是傾囊相授。
為父不問你何時知曉身世。隻求你告知,那個與你一同出生的兄弟,是生是死?”
真相雖昭然,廖元清仍難割舍與廖晖的父子情誼。
“父親……”廖晖眼含淚珠,強作從容,“孩兒實在不知父親所言何事。”
“燕王已查明你乳母的身份。”廖元清聲音發澀,“為父……已知你身世。好孩子,若你肯從常媽媽口中探出我那親生骨肉的下落,與他們斷了牽連——”
他枯槁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為父…仍願視你如己出,保你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