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晖撲上前,環住廖元清腰間,将面上那絲不易察覺的釋然埋入父親衣袍,悲聲道:
“自孩兒知曉身世,日夜驚惶,恐父親怨我憎我。非是孩兒不願告知,實在是常媽媽隻說有事出門,托我替她遮掩一二,便再未歸來……”
“如此,”廖元清雙目緊閉,澀聲道,“為父…隻能将你交予燕王了。”
懷中身軀猛然一僵。
“交…交予燕王?”
廖晖倏地擡頭,眼中驚惶盡褪,喉間擠出古怪的嘶聲,似是未出口的笑聲被強硬掐斷。殘存的悲戚如潮水退去,隻餘下被逼至絕境的兇光與氣急敗壞的猙獰。
“父親,您說過的…說孩兒最像您!”他嗓音驟提,尖利聲裡透着絕望,“您若厭棄我,指望大哥?他不過是個纨绔!日後撐廖家門楣的隻能是我!父親…父親您不能這般待我。
除了那個廢物,您隻剩我一個兒子了!哈哈哈……”
狂笑聲戛然,箭在弦上的怨毒卻難壓抑,積壓十數年的戾氣混着惡語迸濺而出:
“那孽種剛落地,就被我娘用被褥悶死了!”
滿室死寂。
餘音尚在木梁間浮蕩,廖晖粗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眼底的瘋癫撞上廖元清的面容時驟然瑟縮——
那不是預想中的雷霆之怒,而是一種令骨髓凍結的空茫死寂。
那雙曾無數次盛滿溫慈的眼瞳,此刻空洞地穿透他,望向虛無深處。
痛楚、掙紮、殘存的希冀,瞬間被抽剝殆盡,唯餘一張灰敗如紙、失卻生氣的假面。
“父……”廖晖喉間滾動,本能想喚,卻在對方死水般的沉寂前,狂狷氣焰竟自矮了下去,平生頭一遭生出本能的懼意。
他下意識松了松勒緊的手臂。
廖元清緩緩擡手,僵直地按上劇烈絞痛的心口。
“悶…死…了?”聲線虛浮,字字如泣血,“我兒…才落地…就被…你們…悶死了?”
劇烈喘息拉扯着胸腔,空洞眼瞳終于聚焦。他的目光釘住廖晖,翻湧的并非怒焰,而是足可焚盡萬物的徹骨悲恸與荒誕:
“十六載父子情分…原是我廖元清…眼盲心瞎…替殺子仇人…養虎為患?!”
廖晖被他眼底深不見底的悲怆刺得踉跄後退,方才的瘋狂已然被徹骨寒意取代。
餘光瞥見廖元清按在胸口的手背青筋暴起,另一隻垂落的手正不受控制地顫抖着,緩緩探向腰間佩刀。
“父…廖大人!廖大人!”廖晖驚恐萬狀,“我尚有大用!快将我交給燕王!對,交與他!我知曉餘黨藏身之所,能助您尋得逆賊、立下奇功!廖大人!速将我交出去!”
他嘶喊着,緊盯那隻探向刀柄的手,身體不自覺地朝門口縮去,膝彎撞在門闆上,發出咚咚聲響。
廖元清強抑殺意,點了兩個府兵,押解着廖晖出府。
一行人風塵仆仆抵達城西。
早已廢棄的染坊内,潮濕的黴味混雜着殘餘的染料氣息,令人作嘔。
廖元清反剪廖晖雙臂,拖着他,一腳踹開吱呀作響的破敗木門。
塵土簌簌落下。
屋内空空如也。
幾片殘瓦委于牆角,破木桌上唯剩粗陶碗盞,碗底凝着幹涸發黑的藥渣。四下除了這抹陳舊痕迹,再無半分人氣。
冷風自破損窗棂灌入,卷着塵灰在半空旋成細柱。
“怎…怎會如此?”廖晖如遭雷擊,周身力氣盡散,“娘說過…此處最是安穩……”
賴以保命的籌碼,竟在滿目塵埃中斷作齑粉。
撲倒在冷硬積塵中,任由碎裂瓦礫刺入皮肉。他掙紮擡頭,正撞進廖元清的眼底——
那雙曾含溫情、亦盛悲恸的雙眸,唯餘深潭寒冰,映着他喪家之犬般的狼狽,映着這墳茔般空蕩的染坊。
“押回府。”
臨街的二樓軒窗半敞,昏黃燈光勾勒出一男一女相對而坐的剪影。
樓下喧嚣驟起,又倏忽遠去。
女子的目光穿透窗棂,眼見那群士卒風卷殘雲般掠過街面。不及弱冠的少年被反剪雙臂,粗糙的繩索深深勒進皮肉,被粗暴拖曳于奔馬之後,身影在石闆路上踉跄、縮小。
“十三娘,”男子呷了口酒,喉間滾出帶着玩味的贊歎,“那可是你的親兒子。拿他作餌,換自己脫身,果真是好手段。”
他唇角噙笑,舉起酒盞,朝對面虛虛一敬。
十三娘未應,扯出一個冰冷的、近乎僵硬的弧度。眸光死死攫住那條由火把彙成的、蜿蜒遠去的光龍,直至最後一點光亮徹底被黑暗吞沒。
“告訴你家姑娘,老娘連身上掉下的肉都舍了,莫要忘了我們之間的交易。” 她緩緩擡眼,寒芒似刃,一寸寸刮過男子的面皮,“否則——
魚死網破,誰也别想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