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一看,竟是人影!
那人在水中浮沉掙紮,動作卻非泅水,倒像是……
一心往下沉。
水面上唯餘幾縷黑發和一隻絕望揮舞的手,旋即又被湖水吞沒。
“不好!有人落水!”廖懷心頭一凜,霍然起身,放聲疾呼,“快!快救人!湖裡有人!”
方才還被他嫌棄礙事的護衛們,此刻如同離弦之箭。兩條矯健身影躍入水中,破浪疾遊。岸上幾人亦是訓練有素,迅速解下腰帶結成繩索,另有人尋來長竿,齊齊向湖心遞去。
一時間,呼喝聲、破水聲、繩索甩動聲撕裂了湖面的甯靜。
廖懷站在岸上,一時心膽俱顫,攥着扇柄的手心全是冷汗,眼瞧着護衛們齊心協力,将那沉溺之人奮力拖向岸邊。
人被七手八腳地拖上岸,是個年輕後生,面色慘白如紙,雙目緊閉,口鼻不斷嗆出水沫,氣息奄奄。
護衛中自有通曉急救之法的,立即上前施救。
廖懷也顧不得石上濕泥,蹲在一旁,面露焦灼。
折騰了好一陣,那後生才悠悠轉醒,咳出幾大口水,眼神渙散地茫然望着天空,旋即又被巨大的痛苦攫住,竟嚎啕大哭起來,悲聲撕心裂肺,帶着走投無路的絕望。
“兄台,何事如此想不開?”廖懷遞過一塊幹爽帕子,溫言勸道。
那後生淚眼模糊中瞥見廖懷衣飾華貴,氣度不凡,以及周遭精悍肅立的護衛,心知眼前絕非等閑人物。這等絕望的深淵裡,竟似陡然照進一線天光。
他掙紮着跪起,涕淚橫流:“恩公…小人…小人實是活不下去了!與其同流合污,日日受那良心啃噬之苦,不如…不如一死了之,倒也幹淨!”
廖懷心頭一沉,預感此事非同小可,遂沉聲問道:“兄台何處高就?有何難處,但說無妨。今日既遇上了,或許便是天意。 ”
“小人…小人是縣衙一小捕快,名喚徐青。”後生哽咽道,“原以為……以為穿上這身皂衣,便能捕奸拿惡,伸張正義,為蒼梧百姓做點實事…可誰知…誰知……”
徐青喉頭劇烈滾動,聲音嘶啞破碎,字字泣血:“…上頭…上頭草菅人命啊!隻管拿人下獄…鐵鍊懸梁…倒刺的長鞭蘸了鹽水…”
他猛地閉上眼,渾身抖如篩糠,慘烈畫面複現眼前,幾乎将他吞噬:“逼他畫押認罪…我不肯屈從…他們…他們便将那染血的長鞭塞進我手裡…按住我的胳膊…要我…要我……”
徐青猝然攤開被湖水浸泡得起皺發白的手,死死盯着掌心,仿佛那裡烙着無法洗刷的罪證:
“我…我手上沾了血啊!那慘嚎夜夜在我耳邊…我這雙手…我這良心如何過得!除了這潭湖水,哪裡還有我的去處?”
他蓦然擡頭,眼中盡是絕望與不甘,像頭瀕死的困獸,發出無聲卻震耳欲聾的控訴。
廖懷初時愕然,旋即一股灼熱的怒火自胸臆間“騰”地燃起,直沖頂門,燒得他雙目赤紅。
他出身将門,血脈裡浸着悍勇剛烈。雖平日以纨绔自诩,放浪形骸,卻是随父親上過城牆的——見過血肉橫飛的戰場,聽過金戈鐵馬的铮鳴。對不公、暴虐與草菅人命的本能憎惡,霎時壓過了所有玩世不恭。
“豈有此理!”廖懷霍然起身,指骨被捏得嘎吱作響,珠連語炮,字字如刀:
“朗朗乾坤,王法何在?!平日百姓視我等纨绔膏粱為公害,豈料真正贻害一方的,竟是那些自诩明鏡高懸的‘父母官’!你且說清楚,是縣衙裡何人指使?被逼供者姓甚名甚?關押何處?所犯何罪?”
這一瞬,廖懷周身散發出的淩冽殺氣,竟教身旁護衛皆下意識挺腰闊首,手已按上腰間佩刀,蓄勢待發。
徐青為他驟然爆發的威勢所懾,勉力撐起虛軟的身子,劇烈喘息,眸中掠過一絲深重的恐懼與掙紮。
恩公雖貴,但能否撼動那盤根錯節的黑暗?
終是那殘存的良知和絕望蓋過了恐懼,他咬緊牙關,和盤托出:“翠雲閣小倌阿松之死,恩公想必有所耳聞?”
廖懷一怔,濃眉緊鎖。他近些時日被阿爺嚴令軟禁在府中,這等命案竟尚未聽人提及,心中頓覺蹊跷。
“我等從阿松屍體上尋得柳衙内的貼身玉佩,乃是鐵證!可…可知縣大人不召衙内問詢,反倒着人擒了他身旁的護衛……”
廖懷聽他細細道來,卻在提及“柳衙内”之名時,滿腔怒火被澆上了一盆冷水。
柳衙内?柳守備獨子?廖懷面上不由顯出幾分極為難看的尴尬與凝重。
若是旁的官宦子弟,尚可靠阿爺的官威壓一壓,但這柳家……
柳守備可是出身本地百年軍戶世家,軍中門生故吏衆多,實際掌控蒼梧鎮及周邊衛所軍務,根基深厚且勢力盤根錯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