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扉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喧嚣與寒意,也帶走了室内的最後一絲躁動,狹小的陋室重歸寂靜。
若嵁端坐未動,指尖依舊停留在那枚冰冷的黑子上。案上空盞孤懸,殘局如謎,唯有窗外透入的晨光,在粗粝的桌案上緩緩挪移。
門阖數息後,一縷微弱的吐納聲,極其緩慢、謹慎地調整了節奏,試圖隐入沉寂。
待廖懷焦躁的氣息與護衛的警覺目光徹底消散于巷陌盡頭,那刻意收斂的第三方存在感,恰似微塵,在若嵁被奪去視力卻愈發敏銳的感知中,悄然漾開一圈無波的漣漪。
空氣中,除卻陳腐木味、茶漬酸濕氣息與廖懷等人倉促離去的緊張汗味外,又添一縷極淡的幽微甜香。
若嵁并未回頭,指尖的黑子輕輕落在棋枰一角,發出清脆卻孤寂的一聲“嗒”。
“廖公子并無閑暇,”她略微側首,白紗覆眼的面容精準轉向那縷冷香最凝滞的角落,語氣帶着洞悉一切的平靜,甚至隐含一絲幾不可查的、了然的歎息,“紅绡姑娘不妨與我手談一局?”
話音方落,陋室幽影中忽現一道纖影,身姿挺秀如夜昙破暗,自堆疊的雜物暗影裡無聲步出。一襲素色勁裝,臉上蒙着同色面紗,唯餘一雙寒星眼眸,沉靜中透着傾慕。
“先生所請,紅绡不敢辭。”她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
二人落座棋枰兩端,分庭抗禮,氣息瞬間将陋室劃分為無形的戰場。
“王知縣那邊,”若嵁聲音清泠,指尖懸于棋罐之上,不帶波瀾,“可有動靜?”
“剛得的消息,”紅绡壓低聲音,目光卻銳利如針,“王知縣帶着他那心腹書吏,抱着幾大摞卷宗,腳步虛浮地往燕王别院去了。”
棋子“嗒”地一聲,精準落在棋枰一角,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卻隐隐鉗制着白棋大片腹地的位置。
“他去了,便是認了阿松之案必有冤屈。”若嵁唇角勾起極淡的弧度,“那份‘鐵案如山’的卷宗,此刻怕是已成了他投向燕王、反咬柳守備的‘投名狀’。依照燕王的性情……”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旁邊焦尾琴冰冷的斷弦處,語帶譏诮:“柳守備…此刻,隻怕未必能穩坐釣魚台了。”
鉛雲如墨翻湧,沉沉壓着守備府邸飛翹的檐角,将白日裡那點虛張的威儀也吞噬殆盡。
書房内,檀香依舊,燭火搖曳,映得壁上懸挂的輿圖也似蒙上了一層陰翳。
柳守備無聲靜坐,指骨卻将案上密報攥得簌簌發響,素白宣紙上滲出道道青白指痕。眸底的驚惶雖被他強壓着,卻教侍立檐下的衙内瞧得喉頭發緊,連吞口唾沫都怕驚碎了這滿室山雨欲來的死寂。
窗外庭院的景緻浸在濃重的陰影裡,模糊不清,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案頭,一封火漆已被粗暴撕裂的信函,如同燙手的烙鐵,靜靜躺在那裡。
信是燕王親筆,字字如刀,力透紙背,字裡行間充斥着雷霆之怒與不容置疑的威壓。矛頭直指翠雲閣兩樁懸而未決、卻早已如附骨之疽纏上他柳氏門楣的命案。
空氣凝滞得令人窒息。
柳守備背對書案,身影紋絲不動,唯有背在身後的那隻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繃得慘白,洩露了内心翻江倒海的驚濤駭浪。
藩王本無審案幹政之權,此乃朝野共知的鐵律。換作别個藩王,他怕是早已修本直奏朝廷,參他一個僭越之罪。
偏生這燕王兵權在握、節制一方,行事跋扈,連刑部緝捕要犯的火簽都敢悍然扣下。慣常将祖宗家法視若無物,踩至腳下。
這封裹挾着暴怒的信函,無異于一把高懸的鍘刀,懸在他獨子的頭頂,随時可能轟然落下。
柳守備的指節攥得案幾木紋發白,青筋自袖口暴起。縱是舐犢情深如沸湯翻湧,這數十年宦海沉浮堆起的城府,卻似臘月寒冰澆透骨髓。
那點為人父的血性剛要破堤,便被這桶冰水鎮得死死的,唯餘下指腹摩挲官印時,才透出三分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須鎮定自若,稍有差池,兒子性命、柳氏滿門及依附勢力,都将化為齑粉。
“混賬!孽障!”
齒縫間迸出壓抑低吼,帶血腥氣猛地轉身,血絲密布的眼如受傷困獸,兇狠絕望中仍燃着清醒算計。
他一把抓起那催命符般的信函,欲撕又止。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猙獰地跳動,最終又狠狠地将信紙拍回案面。
“啪!”
燭火狂搖,将他面容映得光影扭曲。胸膛急劇起伏,粗重喘息如破風箱,在死寂書房裡刺得人耳膜生疼。
未到絕境,尚有斡旋餘地。
“大人!”
簾幔外,侍從急促驚懼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柳守備身形微滞,緩緩擡眸,目光銳利如鷹隼,死死釘向簾幔,似要穿透來人。
隻聽得侍從屏息續道:
“府衙的捕頭……帶人上門了,說是奉了急令,欲将衙内……即刻鎖拿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