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虬髯客——虞驚鴻。
他渾身濕透,破舊囚衣緊貼在身上,多處洇出深褐色的血污,有些已然幹涸發黑,有些仍在緩慢滲出,與雨水混合。
一條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頭發糾結,胡須淩亂,臉上縱橫交錯的不僅有雨水污泥,還有鞭痕與淤青。他頭顱低垂,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若非親衛架着,早已癱軟在地。
一盆冰冷的井水當頭潑下!
虞驚鴻劇烈咳嗽起來,嗆出幾口血沫,渾濁的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隙,茫然地望向四周刺目的燈火,最終聚焦在端坐上位、氣勢迫人的玄衣身影上。
那身影在搖晃的光暈中,如同雲端的神祇,帶着生殺予奪的無上威嚴。
他下意識瑟縮,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嘶聲。
“虞驚鴻,”周放離的聲音不高,卻直抵人心,“蒼梧衛戍軍正兵營,軍籍号‘黑三’。本王問你,你可知罪?”
虞驚鴻的身體劇顫,眼神渙散,滿是絕望與麻木。
“罪…呵…咳咳……” 他聲音嘶啞破碎,面如死灰,“小人的罪…柳守備…與王知縣…不是早已替小人…定好了麼?翠雲閣阿松…是…是小人殺的…小人認罪……”
“翠雲閣命案?證人龜公已死,另一證人鐵匠之子鐮生也已反口。至于物證……”周放離調轉話頭,意味不明道,“這件案子,本王不欲多加幹涉。但,柳守備為何要選你來替他那草包兒子脫罪,本王倒是有幾分興緻。可是…跟軍械失竊案有關?”
“軍械……” 虞驚鴻瞳孔皺縮,麻木的臉上終是裂開一道痛苦與驚懼交織的紋路。他嘴唇哆嗦着,欲否認,卻在那雙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周放離身體前傾,語帶挑撥:
“虞驚鴻,你身為正軍士卒,本該保境安民。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一身重傷,性命垂危,還要背負殺人之污名,死後怕也要被唾罵千載。
這滿盤皆輸的境地,隻因你曾甘為柳守備爪牙,替他行那腌臜陰私之事。昔日他許下的錦繡前程,如今何在?大難臨頭時,又何曾念及半分主仆情分?不過是急于将你這枚棄子碾作齑粉,免得污了他的清名。”
句句誅心!
虞驚鴻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髒六腑都嘔出來。他眼中絕望化為瘋狂怨毒,由虛無命運轉而指向柳守備。
“是…是軍械。是柳守備…是他指使!讓小人…聯絡軍中舊識,趁換防、巡庫之機,将庫中淘汰、報損的舊械…還有…還有一部分新到的…精鐵箭頭…偷運出來。”
水榭内一片死寂,唯有虞驚鴻粗重的喘息和窗外暴雨的轟鳴。
周放離不動聲色,示意親衛将幾樣東西呈上:正是一沓從庫房中搜撿到的尚未焚毀的軍籍名冊。
“圈出同黨之名。”周放離不給他緩和機會,“所竊軍械運往何處?”
“……城西十裡,廢棄的…染坊……” 虞驚鴻艱難喘息,“那裡…是接頭點…柳守備…他…他胃口太大!一部分…賣給過路的商隊…換金銀…更多的…更多的……” 他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仿佛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賣給了黑雲寨的常十三娘。”
“黑雲寨?” 周放離眸中精光暴漲。他冷哼一聲,“二十年前複燃的死灰?!”
“是…咳咳咳……” 虞驚鴻咳得蜷縮起來,斷斷續續地證實,“是……柳守備說……說山高皇帝遠……無人知曉……”
轟隆——
巨大霹靂撕裂天穹,慘白電光霎時将水榭内映得如同白晝,也将周放離臉上的複雜表情照得纖微畢露。
三月餘!整整九十餘日,他似蒼狼逐迹,于軍械失竊案中輾轉求索。線索或隐或現,迷霧層層疊疊,恍若置身混沌未開之境。
人證王五攔駕呈狀,空有言辭卻無實證,緻使他對柳守備的疑慮,如斷線風筝懸于半空,飄搖不定。
而今,雲開霧散,真相終現。
人證物證俱在,地點動機清晰明了。柳守備監守自盜,私自販賣軍械,甚至膽大包天勾結朝廷心腹大患黑雲寨餘孽的鐵案,已然鑄成。
然恰在真相昭然若揭、一切塵埃将定之時,一縷若有似無的森冷異感,悄無聲息纏上了周放離的心頭。
王五攔駕陳冤,狀告柳守備涉手軍械失盜一案。他雖深知此事另有幕後操弄之人,然經此一事,對柳守備的戒心不由加重幾分。
這才有了自己對流言的放任與推動。從而迫使柳守備權衡棄子,兵行險招,反而欲蓋彌彰,招緻滿盤皆輸。
局中設局,環環相扣。
自他踏入蒼梧轄境,王五當街攔駕那刻起,便似有無形巨手暗中操弄乾坤。深谙他對“蹊跷之事”的戒備,洞悉他對柳守備的疑慮,借翠雲閣命案掀起輿論驚瀾,誘使王知縣倒戈相向,逼得柳守備亂中出錯。
終叫那軍械失竊的鐵證,連同其私通黑雲寨的彌天陰謀,如抽絲剝繭般,毫無保留地呈于他眼前。
此念驟生,恰似寒潭冰水兜頭澆落,轉瞬澆滅了破獲大案的滿腔快意。
周放離眸光如浸深潭,徐徐掠過水榭内明滅的燭火、氣若遊絲的虞驚鴻,又投向雨簾翻湧的水榭之外。
最終,他的視線似要穿透風雨迷霧,直刺那幕後執子落盤的弈局操控之人。
然,他怎肯長為傀儡,任人擺布?
軍械一案水落石出,幕後黑手圖謀已然盡現。柳守備罪孽深重,正可充作餌食,引那藏于暗處的魑魅魍魉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