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就是她。”甯管事終于敢直起點身子,在稍昏暗又低沉的空間内窺見甯母嘴角一絲詭異的笑。
星月交輝,照亮高山大河,映襯城内的繁華璀璨,施舍給破敗的屋頂瞬息的光輝。
望着漆黑如獸的大山,鶴聲覺得這座簡陋的小屋實在脆弱,不必深夜蟄伏的猛獸踏來,隻需輕輕翻個身,就足以震垮它。
她看向屋内昏黃的孤燈,和沉默對坐的夫婦,在數次糾結後,還是選擇踏進去。
玉光依靠在樹梢上,就着一輪明月,問她:“你确定要這樣做?”
鶴聲回頭,隻見枝葉凋零的樹上,他的衣袂在星月下發光。
“我知道,這一路你問過我很多次會不會後悔,我想告訴你,我不後悔活過來後的每一次抉擇。”
如果這些都是變強需要付出的代價,那麼她心甘情願。
玉光目送她進入屋中,在她的左後肩下,看到一絲微末的紅色光芒一閃而過。
屋内是死寂的,鶴聲很不習慣這樣的沉悶氛圍。她走向毛阿牛,毛阿牛适時擡頭,毫無生氣的目光一瞬點亮。
“那個……謝謝你。”他眼神閃躲,動作顯得有些忸怩,向鶴聲推去一隻凳子。
鶴聲接過凳子坐下,冷聲道:“你不必謝我,我最初的想法也不是想要救你。”
她看向毛阿牛的妻子和她懷中已經熟睡的孩子。
毛阿牛羞愧地耷下腦袋,繼續沉默。
“既然逢賭必輸,又為何不及時收手?”
空氣中傳來一聲凄苦的歎息,毛阿牛望着燃燒的半截蠟燭,無力答道:“最初,我是赢了的,隻是人心貪婪,得到了一次,就還想要得到第二次,第三次,尤其是有人告訴你,你大膽去賭,我這裡有錢為你兜底,所以我就控制不住了,忘記了這世間根本就沒有不求回報的相助。”
“真真為你好的人,自然是不求回報的,但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在為你好啊。”
毛阿牛蜷縮成一團,哽咽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那三十金我根本還不起,且多耽擱一日,那子金就越滾越多,還不如殺了我,一了百了。”
類似的話,鶴聲也說過,隻是說時不在意,親耳聽到後才覺得能說出這樣的話,有多廢物,有多窩囊,有多無助。
她掏出傘戳翻毛阿牛,怒斥道:“你死不足惜,可有想過你的妻和你那八九歲的孩子?你倒是往土裡一埋就完事了,留給她們一堆禍事,能逃得了還能勉強苟活,逃不了呢?就會被賭坊的人抓進窯子裡抵債。”
這話刺撓撓的,紮得毛阿牛心裡難受,他從地上站起來,兩手一揮,破罐子破摔:“你以為我願意?可我還不起還不起啊。”
他佝偻着腰杆,痛哭流涕,不住拍打自己的大腿,驚得孩子從夢中醒來,揉着眼睛問道:“爹,你怎麼了?”
妻子忙把孩子抱上榻,扯來簾子隔絕,半霎後才從裡頭出來,搓搓手問鶴聲:“姑娘,你這會兒了也不走,想來不是專程留下來罵他的,你救了我們全家一命,想要我們怎麼還就直說吧,我拿的出來的馬上就拿給你,拿不出來的……若還能活着,我當牛做馬報答你。”
“不,我不需要你們報答我,我今夜不走是想問你的丈夫一句,良心尚在?”
聞聲,屋内的人都不說話了,毛阿牛更是羞慚得低下頭。
鶴聲繼續道:“你被賭坊做局,受人蠱惑欠下巨債,就沒想過讨回一個公道嗎?”
“公道?”毛阿牛苦笑,“我們這樣的身份,上哪兒去讨公道?”
“官府不管嗎?”
“官府?”毛阿牛不由得拔高聲音,“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金玉賭坊附近五條街之内,隻有她們甯家一家賭坊開着,他們在賭桌上做局,讓人欠債,又上門逼債,強賣他人的妻兒抵債,你以為官府不知曉?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人家月月給官老爺上供,是有靠山的,不是我這等在陰溝裡讨生活的人可以撼動的。”
鶴聲恍然大悟,難怪她買兇殺她,事後當康和領胡把人交給官府,她還能安然無恙地開賭坊賺錢。
原來官商勾結,沆瀣一氣啊。
“這麼看來,事情有些棘手了。”
玉光的聲音突然響起,鶴聲回頭,隻見院内的樹梢上,一抹衣角緩緩飄拂着。
她頓了頓,問毛阿牛:“那就這樣等死嗎?”
“不然呢?”
“如果……我願意保護你們,你能跟我去賭坊揭穿她們的真面目嗎?”
毛阿牛吓了一大跳,往後退去,驚呼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一旁的妻子也十分驚訝,卻在一瞬後漸漸平靜下來,望向自己的丈夫:“阿牛……”
毛阿牛瞪她一眼:“一個小姑娘分不清輕重,你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嗎?你實在想死,便先去跳那塘子,我和孩子随後就來。”
“你——”女人氣得牙癢癢,上前就掐住毛阿牛的耳朵,訓道,“家裡頭就屬你最不成器,你還要拉上我們娘倆給你陪葬?你真是狼心狗肺,我瞎了眼才會嫁給你,一天好日子沒過成,現在倒要連命都快沒了。”
吵鬧聲不絕于耳,鶴聲卻聽得越來越模糊,她轉身出去,一個人站在漆黑的院子裡發怔。
“失敗了,很難過?”
玉光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側,抱着雙臂擡頭仰望穹頂。須臾後,他又道:“他們不過這世間的滄海一粟罷了,能努力活着就已是極限,又豈敢得罪那些踩在他們頭頂的人。”
“那踩在我頭頂的又是些什麼人?”鶴聲擡頭,雙目裡裝滿了迷惑。
她已經知曉這其中的真理,便不再強求了,隻身推開院門,向着一條狹窄而又蜿蜒的小迳走去。
“姑娘,等一下。”
鶴聲驟然回頭,在昏黃的燈輝之中,看到婦人眸子裡的淚光和使盡渾身解數才凝聚起來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