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着狼牙,吻了自己。
晏熔金親了他!
屈鶴為腦子裡像有百八十個彈珠亂飛亂竄,哒哒哒哒将他思緒撞得成不了形。
他努力想掀動眼皮,偷窺一眼晏熔金的姿勢、神情,他眼皮在不在抖,是睜着眼還是閉着眼的?
然而今日亢奮過頭的思緒抽走了他的心神,在沉入更深的睡眠前,屈鶴為的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格老子的,就該讓嘲諷他的雲起偷杵在旁邊看!還不信他屈鶴為的話?
這小子......
呵,這小子怎樣,誰還能比自己知道得更清楚?
屈鶴為在心裡輕輕翹了翹唇角,随即迷迷糊糊地想:奇了怪了,這崽子怎麼還不走,還想幹啥......
次日雲起白着臉進來,但開口嘴裡說的都是好事——
除了眼瞎和腿跛,再養一個月屈鶴為的身體就能好,髒腑生機也能恢複,折壽不多。
至于戰事大局,北夷派使者求和,獻城賠款,元氣大傷,二十年内不會再挑事。
屈鶴為嗯哦應着,最後等來等去沒等到他白臉的原因:“壞消息呢?”
雲起垂眼歎了口氣,說:“京城那邊,皇帝召你回去,有風聲說,是王眷殊告你通敵,皇帝信了,要卸磨殺驢。”
屈鶴為拿過密旨看了,将它往床上一砸,氣極反笑,指着自己裹布的右眼,緊繃的指尖和聲音都在顫抖:“通敵?我通敵通成這樣兒了?通敵還幫他捉奸細,把監軍的腦袋給他踢回京城?”
雲起按了按他的肩膀,見他頹然落手,提議說:“你做得夠多了,不然假死脫身,别回去了。”
屈鶴為說:“讓我倒台,王眷殊造反的動作就不會遠了。”
雲起說:“回去就是送死!”
屈鶴為蒼白的臉上有股勁,像岩石那樣的堅毅,他的笑像是虛虛遊離的苔藓,壯年之人竟也從中露出蒼老疲憊:“你配三年的藥給我,不要跟我回去了。如果三年後我能辭官脫身,再來找你續命;要是三年後我杳無音訊......那就說明三年的藥已經要多了。”
他扶着床頭的神虎雕起身,歪過腦袋叫鑽進帳内的光落在臉上,臉上竟有釋然:“雲起啊,送死的事,我幹得也夠多啦!”
見雲起低落,他收了長籲短歎,哄他道:“回頭我把銀票給你當車墊使,給你塞厚厚一車,然後啊你去個太平的地方,購個大宅子,娶個喜歡你得不得了的、眼仁兒亮亮的媳婦兒,生一窩小崽子,鬧鬧騰騰地過日子......過好日子......”
雲起也有意逗他開心:“萬一我也是和你一樣的死斷袖怎麼辦?”
屈鶴為想了想:“那你給人做媳婦兒,帶來我......帶給我看看。”
“隻是還有一樁事,我打算讓晏熔金和你一道走。”
雲起猛然擡頭,聽得他繼續說:“他看着好說話,其實性子可犟。你就當是看顧我,看着他些。要是有個叫陳長望、腰上别着葫蘆的道士來找他,你攔着,不要讓他見到。”
竟像是在安排後事。
雲起和他十年好友,心裡已知道他意已決,神仙下凡都攔不住他,然而還是難過:“非回去不可嗎?看密旨的意思,皇帝恐怕已聽不進你的話了。”
屈鶴為說:“他不是傻子,我帶着王眷殊養私兵的證據回去,再和王眷殊對潑髒水時,他當會同時提防兩方。隻要求得京城的一點戒備,維持住北夷退卻後的這點平安,我死也值得了。”
“能在智謀與力氣耗盡時死,已是我過去夢裡的好結局了。”
雲起錘了下床,大顆眼淚滾摔砸裂。
他在心裡罵:“他仙人闆闆的!格他死皇帝的八十輩祖宗的!他好好一個全乎完好的屈丞相,都被逼成啥樣了,你們逼他背上萬世罵名迂曲上谏,叫他從腰包裡掏出全部的銀子與肉身,填補空虛的國庫與破碎的山河,讓他殚精竭慮、三十歲華發早生,命數折損,如今還要逼死他、要他的命!”
但凡皇帝多一分明思,下邊的人少一分權利心,但凡世道在屈鶴為來前多半分太平,是不是......是不是屈鶴為就能輕松些,遊刃有餘地守住自己的生機?
但是大漠的風呼呼吹啊,灌進人的耳朵,搗入人的腦内,叫幻想毀作齑粉,叫現實如鞋履裡無知無覺又不可規避的沙石那樣,步步磋磨着他們的皮肉。
雲起說:“屈鶴為,我不走,我和你一起回去。當年你替我吃下毒藥,我在你病榻前說過,我這條命是你的,要死,也死在你前面。”
随即他軟了語氣,因為屈鶴為掉了半條命地猛咳起來。
“去非,過幾日大漠百姓要辦‘勝利節’,過過再走罷?”
他一勸再勸:“你現在的身體,骨頭都是散的,肉都是爛的,上了車坐了馬,還不出漠北,你的骨架就颠散了信不信?”
屈鶴為壓下咳嗽,斂目沉思:“那取紙筆來,我修書回王充。”